93.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十二

  “那时我年纪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妃和弟弟危在旦夕。我中途又跑出去找太医,后面的事便不清楚了。可唯独一件事,如今想来甚是蹊跷。”
  幻羽停了停,接着道:“母妃临产在即,身边本来都是经验丰富又忠心可靠的老人,事发前几日不知为何这些人都被以各种理由调离宜和宫。先皇后担心人手不够,就又差了些人过来,之后便出了事。”
  皇后突然道:“怎么又牵扯到先皇后了,可惜先皇后已故多年,只能任由你们安上罪名而无法为自己辨白了。”
  我道:“当年我母亲送入宜和宫的吃食皆有太医验过不会出问题,可之后又经过哪位宫女的手,又被动了什么手脚就不得而知了。当年先皇后也是出于好心去帮舒妃娘娘,却也难说那些宫人当中没有混进别有用心的人。”
  “这又是在暗指本宫了?本宫可是坐在这,不容你随意污蔑的。你向本宫要证据,可你自己也不能没有证据吧。”
  “皇后莫急。只是推测罢了,我也并未指认谁,您何必急着撇清自己?”我转过身,接着道:“前一段时间,我曾偶遇一位老人家,自称是先皇后宫里的旧人,其言语惊人,静姝虽不敢置信却也不能不往心里去,故而是真是假,当年一切究竟如何,还得将那人带来,请父皇和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道:“先皇后宫里的人都调去其他宫里做活了,这都是记录在册的,不只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赶来冒充,你竟也信?”
  我道:“我自不敢全信,故而才要请皇后娘娘辨一辨,此人到底是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以皇后和先皇后的关系,自是一看即知。若他是蓄意假冒,散播谣言,便依律论罪处罚,免得再去诓骗世人。”
  一直因疲惫而显得此事不甚上心的皇帝突然精神一振,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我答道:“因其身份特殊,我将他安置在一处别院里,此刻便可差人将其带来。”
  “孟涪,快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突然急切起来,随后又加了一句,“你亲自去。”
  “是。”
  我将地址告知,孟公公便带人过去。离开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赌对了,关于那个帝王的忌讳。
  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可却又立刻紧张起来。
  我垂头盯着脚面,耳朵却在捕捉殿内一切的动静。
  皇帝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起身左右踱了几步复又坐下。我偷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只见他望向殿外,目光紧张而又期待。
  外面起了风,铅灰色的云一层一层地翻滚堆积,秋叶哗哗作响,几股凉风送来,背后生出丝丝凉意。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
  幻羽不安地看向我,我悄悄冲她点了点头安慰她,可我也在害怕。
  只是一个尚不知真假的朝云殿的宫人,只因与那人可能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便让一个帝王不是帝王,若是出了差错,又会是什么后果?
  风声突紧,落叶翻卷,只听皇帝轻轻喃了一句,“为何不扫扫院子里的落叶呢?”
  一直静静等待的皇后神情突然一变,望着坐上的帝王,脸色变换,错愕、惊讶、了然、悲哀……最终都化为唇边一抹自嘲。
  皇后低下一直高昂着的头,面上顿时神采尽失,如一尊蒙了尘的华美雕塑,所有的骄傲自尊都在尘灰下湮灭。
  孟公公终于将人带回来。只见一位沧桑的老者跟随他进殿,头上梳着松散的发髻,面上皱纹沟壑却没有蓄须,衣衫破旧却干净,背后背着一把破旧的三弦。
  他走进来,行了一个一位标准的宫礼。
  “老奴拜见吾皇!”声音尖细喑哑,是宫中阉人特有的。
  皇帝皱了皱眉,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询问道:“朕确实见你面熟,你是……”
  皇后道:“这人瞧着就是瓦舍勾栏里说书唱戏的,怎么可能是宫里出去的人?成王妃,你不要因为他模样长得几分相似就来欺君,这可是大罪!”
  我道:“可我从未见过先皇后身边的人,怎么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最熟悉他们的难道不是皇后您吗?”
  “你!”
  “皇后娘娘真的不认识老奴了吗?”那人伸开手掌,右手赫然少了一指,“这指可还是皇后娘娘亲自断的,娘娘忘了?”
  皇后瞬间脸色苍白,低沉着声音道:“我不认识你。”
  老人跪在地上,沉重地叹息一声:“那老奴便来说一说这跟指头是如何断的。”
  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厉可怖,仿佛要将人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
  可老者只是佝偻着背,眼皮松弛,看不清神色,只有喑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巍:“那是长宁四年的春天,先皇后因病薨逝,朝云殿的宫人尚来不及悲痛便被遣散。品级低的宫女太监被遣去其他宫里当差,稍能管事的大宫女大太监一个不留全被遣送出宫。”
  “那是姐姐念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不忍你们在宫里蹉跎,放你们自由,这是难得的恩典,你们却不领情。”
  老人微微笑了笑,牵动脸上纵横的皱纹,年迈沧桑的面容有一刹那的狰狞,他道:“娘娘莫急,听老奴把话讲完。”
  “先皇后一向仁善,我们当初也都真心感恩,可是后来,被调走的宫人在一年之内接连莫名其妙地病死,离开皇宫的人半途不是遭遇山匪就是突遇横灾。敢问娘娘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世事难料。”皇后道。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齐的一口黄牙,“是啊,世事难料。我念着旧恩,又身无牵挂,别人想着回乡想着千里之外的亲友,可只有我想在这宫里了却残生。朝云殿的人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下,也只有我一个人活到了今天,皇后娘娘很意外吧。”
  皇后不语。
  老人接着道:“长宁五年,坊间开始流传一部叫《明嘉遗事》的话本,也是那一年,我断了这根指头,被逼着发下毒誓赶出了宫,皇后娘娘可还要我说得再仔细些?”
  皇后娘娘直起身子,正色道:“皇家的事岂能随意议论?本宫让你断指为誓不再传散谣言诋毁天家,没有处死你已是仁慈。”
  老人笑着摇头,灰白蓬乱的枯发在头顶摇晃,道:“那话本不是我写的,是娘娘你找人杜撰的,先皇后是那样好的人,我怎么会在话本里诋毁先皇后呢?”
  老人突然提高了嗓音,尖锐沙哑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拿着簪子在铜镜上来回划蹭,叫人头皮发麻,“长宁三年春猎,是何人在太子骑的马上做了手脚?太子坠马养伤期间,是何人散布废太子谣言?太子被废,是何人怂恿其日夜纵酒寻欢?太子亡故,又是何人落井下石致使先皇后抑郁而终?皇后娘娘都还记得吗?”
  “住嘴!”
  皇后骤然起身,轰隆一道雷劈下,瞬间将殿内照得明亮,映出皇后那张惨白惊慌的脸,她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老人,指甲上新涂的蔻丹殷红欲滴,别样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