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十九
我先是愣了愣,片刻后,道:“去看看吧。”
车夫转了方向往江府赶去。
我倚靠在车厢里,只觉心劳神疲。
老天似乎总爱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当我以为所有的事都已经了结,一切都在向我期待的方向发展时,他总会横插一脚,让我措不及防。
处理完夏苓的事,从江府离开,半路马车突然停住。
“出了什么事?”
车夫道:“”王妃,是安王妃的车挡住了路。”
我揉着额角,江舒颜竟还敢出来?又想着毕竟夏苓是她母亲,她心急难免,便道:“让她先过去吧。”
我不欲与她争执,却不料她不肯放过我。
她一副梨花带雨意难平的模样拦在我车前哭诉:“姐姐,我知道我对不住您,可母亲她哪里又得罪了你,你竟要逼死她?就算你恨我们,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毁了江家?难道你为了一己之私竟连父母亲情也不顾了吗?爹爹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害他啊!”
阿荷气不过要下车和她去理论,被我拦住。
我端坐在马车里,道:“江舒颜,你若此时赶去,或许还能见到夏夫人一面。你若执意拦我的路,只怕连她的遗容都见不得了。”
她突然就发了疯妄图冲进车里,几个仆从及时拦住她。她一边挣扎一边骂道:“江静姝!你为什么要逼死我母亲?江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女儿?
我着实心累,不想和她吵架,道:“你若再闹下去,赶不上夏夫人入殓,江家不孝的女儿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你……”
我挥挥手,命她身边的几个侍从将她带走。
“走吧。”我吩咐车夫道。
车夫语气为难:“王妃,这些人堵住了路,没法走了呀。”
“怎么回事?”我掀了车帘去看时,正迎上飞来的一片烂菜叶子,接着便是各种不堪的骂声涌入耳际。
“江家怎么养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当初抢人家夫君,现在又逼死父母,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真是死性不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人家可是养在外头的女儿,怎么能像和亲女儿一样!”
“当娘的就不知道礼义廉耻,能养出什么好女儿!”
我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攥着拳头隐忍。
阿荷一边抱着我的手臂安慰我,一边焦急地催促车夫:“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这,这都是人,怎么走!”车夫也急了一头汗。
我甩开车帘,抢过车夫手里的缰绳正要挥鞭,“王妃不可,这要是撞着人了……”
“撞着又如何?”目光扫过周围闹事的人群,我高声道:“诸位都是品格高标的正义之士,想必也甘愿以死卫道。今日,谁有幸被我的车撞死了,我赏他二十金以示嘉奖!若非如此,不管是伤了残了,皆是以下犯上,一律交于官府处置!”
我声音一落,冷眼扫过人群,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哪怕还有人议论纷纷,但好在已经让出了路。
我把缰绳扔回车夫手里,道:“你赶你的车,撞了人我担着。”
“是。”车夫犹豫了一下,继续赶车。
“姑娘,万一真的出了事……”阿荷仍不放心,我笑道:“怕什么,我被骂了这些年,还怕再多一条罪名吗?”
马车经过人群,虽然还有人在指指点点,可我已经不在意了。由他去说罢,我早已习惯了。
我靠着阿荷,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洛京,实在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地方。
回到王府时,胤晟已被召入宫,我便在书房外等他回来。直到日落也不见他回来,到是被我派出去打听消息的阿荷回来了。
阿荷告诉我,前日,外公在勤励殿和父皇密谈了一夜,次日江府便被抄了家。
我迅速理清其中缘由,只叹外公糊涂。
我等不及胤晟回来,跑去后院牵了马,策马赶向皇宫。
天空渐渐阴沉,秋叶漫卷,秋风长啸。
我气喘吁吁的赶到勤励殿时孟公公竟然没有拦我,我直接闯了进去。然而只是刹那,我收住了脚。
我见胤晟跪在地上,身边是一地破碎的瓷片,他的衣袖湿了一片,还粘着几片茶叶。父皇一脸盛怒,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仿佛有威压震慑,我一时心慌。
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我走到胤晟身边,和他并排跪着,“静姝见过父皇。”
胤晟握着我的手,小声问:“为何不等我回去?”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手上一片温热湿濡,低头时才发现一行血迹从他袖口流出,漫延过手背掌心,“你……你没事吧?”
“无碍。”
我心中一阵愧疚。他似乎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为我承受了多少,我也从来不过问,两个人就这样糊涂装傻,都以为还有长长的以后。
可此时我却有一种难名的预感,我好像又要失去什么了。
父皇终于说话:“晟儿,你先回去,明氏的事还需要你处理。”
“父皇!”胤晟往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朕既已经答应你,便不会对她做什么。”
胤晟担忧地回眸望着我,我向他摇摇头,让他先回去。
他犹豫片刻,离开了勤励殿。
父皇专心批着奏折,再没有看我一眼。
宫女进来收拾了一地的碎瓷残片,又无声地出去。
许久,父皇终于放下朱笔,孟公公端了药来。
父皇喝过药,便揉着额走到窗边,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目光飘渺而深远,似乎在极力地追溯寻回什么,连声音都含着几分的惘然。
“朕与先皇后十六岁结发,彼时大胤初定,四方战事未停,朕东征西讨数年,她皆相随在侧,伴朕左右。朕一登基便封她为后,迫不及待地与她共享天下。之后十数载,她恪尽职守,成了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后,却与朕渐渐疏远了。朕封了妃子,添了皇嗣,她都尽心照料着,从不为自己求什么。她越是如此,朕便越觉得愧疚,只想把所有的都给她。于是,有了后来的明氏。再后来,局势渐渐不受控制。可这怎么能怪她呢?都是朕的错啊。”
“可是帝王是不能犯错的。太后见如此,唯恐明氏一家做大,危及朝堂,便替朕先一步出手。其实朕都知道,却都默认了。明桐说得对,先皇后的死,朕也难辞其咎。”
“太后不过是想借此提醒朕,一个帝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朕却一错再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我心中顿时一紧,仿佛已经猜测到父皇要说什么。
“对一个帝王而言,情爱可以带来一时的欢愉,却可能会毁了一个国家。朕如今,只有晟儿这一个可堪大任的儿子了。静姝,你素来爱装傻,可朕清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明白朕要说什么吧?”
我低着头,沉默。
父皇又道:“晟儿为了你,已经数次忤逆朕了。朕不想他重蹈覆辙,更不希望大胤再出现第二个明氏。”
“父皇的意思,静姝明白了。可是江家已经没有……”
“明白就好,你回去吧。”
“……是。”
我僵硬地起身,行礼退下。
风迎面扑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台阶的,只觉得脚步虚软,仿佛随时都能摔倒,可我偏偏坚持了下来。
我救不了我的父亲了。
在我刚刚感受到父亲的关爱的时候,我就要失去我的父亲了。
我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大门紧闭的勤励殿,瞬间下定了决心。
我十指攥着拳,深吸了几口气,倏然跪下。
“王妃您这是……”孟公公吓了一跳,忙要扶我起来。
我推开他,直起身,道:“若我愿与成王和离,陛下可否放过家父?”
此言一出,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悄悄流走了,无迹可寻,更无迹可追回,心缺了一半,痛苦叫嚣着,而我面不改色盯着勤励殿的大门,同时又希冀着什么。
“王妃,这这这……”孟公公见拦不住我,忙进去禀报,可他进去后,一连数个时辰也不见出来。
我就这样一直跪到天黑,又从天黑跪到天亮。
我在勤励殿外看了三日的日出。
父皇因身体原因没有去上朝,只叫百官把奏折直接送到勤励殿来。
于是我又名声大噪了一回,一如三年前我在此处求父皇收回那道赐婚的旨意。
这三天,胤晟没有来。
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我想。
脸上突然一凉,我抬头望着天,墨云翻滚堆砌,又要下雨了啊!
雨说来便来,毫不迟疑,瞬间浇透了全身。而我的脸上却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混着雨水流下。
雨没有停,泪也不歇,只是一个滂沱,一个无声。
世间的事,果真都是轮回,我哭着嘲笑自己。
一袭墨色的身影在我身边停驻,雨势好像小了些。
我眼里雨泪交织,只好眯着眼抬头望他,他一脸的冷肃,仿佛覆着冰霜。
“阿晟——”我轻轻地唤他,可雨声太大,我的声音太小,他似乎没有听见,便又直接撑着伞走向了勤励殿。又或许他听见了,只是装作没听见。
他不想理我。
他一走,雨势又突然大了起来。
我隔着雨幕见他走了进去。好像进去前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或许是我眼花,没准他只是转身收伞呢。
我继续在雨里跪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胤晟终于走了出来。
他拿着明晃晃的圣旨在我眼前停下。我拜地接旨。我的意识渐渐恍惚,没有听他具体念了什么,只是知道,我的父亲免了死罪流放南疆,而我和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接旨谢恩,他却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仿佛要将我的手腕捏碎一般。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听见他隐忍含怒的声音:“江静姝,你就从来没想过嫁给我?你就这样放弃了我?”
我努力的伸出手去摸他模糊的脸庞:“阿晟,我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我想要的。所以我,不敢去奢求,你……也一样。”
“可……可我的父亲,他一直爱我,我……我不能……”
“那我呢?江静姝,那我呢!”
“对不起,阿晟,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他渐渐松开我的手。
手臂无力地垂下,再也抬不起来,我终还是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也没有触碰到他的脸。他的背影在满天瓢泼的大雨里渐行渐远渐渐模糊。
后悔吗?我不知道。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会怎样选择。
可惜没有如果,我也不能后悔。
我仰脸望着天,雨水毫不留情砸在脸上、身上,寒凉入骨。
我仿佛看见天地旋转,耳边什么声音嗡鸣不停,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