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骤雨过,琼珠乱散,打遍新荷 十八

  夏苓走后,我没有回宫,也没有回王府。我就坐在湖边,一直到天亮。
  我想了很多事,越想便越相信夏苓说的话,到后来,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坐在湖边发着呆。初秋的风已有几分凉意,我却浑然不觉,直到阿荷给我披上披风,我才觉得有几分冷。
  阿荷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往我手里塞了个手炉,坐在我身旁陪我一起发呆。
  天不知不觉地亮了,我去换了件衣裳,便往刑部去。
  出门时却被胤晟拦住。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在这等了多久。
  他拽着我的手臂,沉声问:“你要去哪?”
  我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道:“我要去见我父亲。”
  “此事和你无关,跟我回去。”他道。
  “不,有些事,我必须弄明白。”我望着他,语气坚决。
  “静姝,听我一次,别去。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好,我问你,你把我当什么,又把江家当什么?前天你不想让我出宫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为何瞒我?你怕我知道什么?”
  “跟我回去,我告诉你。”他拽着我就要往外走。
  我甩开他,径自上了阿荷备好的马车,道:“我要去找我父亲。”
  他皱眉望着我,终是再没有阻拦,只是往我手里塞了个令牌,说:“那好,你带着这个去,他们不会为难你。我在府里等你。”
  “嗯。”我应了一声,吩咐车夫赶车。
  也许,我不应该如此执拗,应该跟胤晟回去听他解释,然后好好商量改如何应对。可是不知为何,我等不及地想去见父亲一面,我急切地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否真的如夏苓说的那般,深沉地爱着我的阿娘,爱我这个女儿。
  我一路忐忑,等狱卒将我引到牢房外,看见那个一夜之间变得如枯叶般颓唐的中年男人时,突然不知该如果开口。
  我想过,也许我会气愤,会不甘,会咄咄质问。可此时,我心里竟前所未有的平静。并非是我不在意答案如何,而是,哪怕是最坏的答案,因为不能伤我更深了。
  领路的狱卒退出去,和阿荷皆在外面等候。
  脚下忽然有千钧之重,我站了会儿,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方抬脚,便有一只陶碗咣啷一声砸过来。地上铺了茅草,碗没有碎,只是在脚边滚了滚。我俯身捡起,走进去。
  “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我手上一僵,好像心里有什么刚拼好的东西又突然碎了。只是片刻,我又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把碗放回牢房里仅有的一张矮桌上,在他对面席地坐下。
  他闭着眼,对我视而不见。
  而我却在仔细地看他,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牢房里光线昏暗,稀薄的几缕光从天窗进来,落在被虫蛀得坑坑洼洼有几分摇晃的矮桌上,似一道天堑,隔开他和我。
  我借着零星的光亮,看见他发间散落的几丝灰白,还有他眉间深拧的一道川。平时他着官服时也不见苍老形态,而如今换了粗布麻衫却似平白涨了数十岁。
  仔细想想,我的父亲,早就不年轻了。只是我不常见他,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从前罢了。
  我拿起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连壶盖都有了缺角的茶壶想倒水,却发现水已凉透,只好又放下。
  我静静坐着,双手交叠在身前,摩挲着衣袖。
  “你怎么还不走?”对面的人已有几分不耐烦。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呢?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盯着桌角被虫啃噬烂的一处,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可我却不敢去看他,怕他眼里又流露出我早已见惯不惯的厌恶。
  他沉默着,不发一语。
  我道:“我见到夏夫人了。她和我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骗我,可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来看看您。”
  我从袖里取出晨起摘得半截柳枝放在他眼前,“父亲还记得吗?这是湖边的杨柳枝。入秋了,柳叶黄了,这一枝还留着几分残绿,我就把它剪了下来。以前父亲也经常站在柳树底下望着湖面,其实您一直是念着我阿娘的是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甩袖拂落柳枝,沉怒道:“我让你走,你听不懂吗?”
  “您觉得您只要撇清了我和江家的关系就是为我好,可您有没有想过,我到底姓着江,江家没了,我又能好到哪去?”
  “父亲,您告诉我,我该怎么救您?”
  他捂着脸,吹垂落的华发在秋风里颤栗,他闷声道:“静姝,你走吧,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你和你娘,你娘不在了,只要你好好的,怎样我都认了。你就不要卷进这些事里来了。”
  “那……那我去问问成王,他知道您……他一定会帮您的。”
  父亲摇了摇头,俯身捡起被他丢掉的柳枝,拈在手里轻轻地摩挲,像是抚摸爱人的头发。他叹道:“没用的,孩子。回去吧,我不求别的,你只要好好跟着成王,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我也算圆了你母亲的遗愿。江家的事你就当不知道,不管夏苓对你说了什么你就当没听见……”
  “我怎能如此!我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如今,我既已知晓您的一片苦心,又怎么能眼看着您……”
  “江静姝!你若认我这个父亲,你就给我回去,我不用你管!”
  “我……我不认!”
  “你……”
  此时,有三个狱卒过来,停在牢房外,冷冷道:“成王妃,时间到了,不要为难小的。”
  为首的一个向其他两个使了眼色,另两个便就拿了手铐脚镣进来。
  “你们要做什么!”我急道。
  “王妃,犯人要提审了。”
  “可你们……”我还要说什么,却被父亲一个眼神止住了,他向我摇了摇头,顺从地戴上了镣铐,还不忘用口型告诉我快回去。
  他被两个狱卒生生拎起来,从我身边走过。
  “爹!”
  我心里一急,终于喊出了十几年来未曾喊过的称呼,身旁的身影突然颤了颤。
  我拽着父亲的衣袖,眼里噙着泪,仰头望着他,问:“我……我若去求父皇,他会不会放了您?”
  “别去求他!”他的语气坚决严厉,转而有变得温和,“孩子,有你这一声爹,为父便知足了。”
  父亲轻叹着气,驻足了一会,终还是被狱卒带走了。
  脚镣摩擦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一直坐在牢房里,直到阿荷进来找我,我才恍惚过来。
  原来我渴望了十几年的父爱一直都在,可我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又失去了。
  我茫然四顾,握着阿荷的手,问:“阿荷,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