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纷纷落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三

  清晨,落叶铺满长街,街上行人零落,马蹄踏着晨雾,一路清响到城门。
  我把阿荷手里的包袱递到父亲手里,道:“这里面有几件棉衣,都是新的,虽然南方天气暖,但还是带着吧,路上穿。”
  “好。”他接过包裹,伸出干枯松弛的手小心地抚摸,笑着连道了几声好。
  他着一身粗布长衫站在秋风里颤颤巍巍,声音苍哑,我瞧着眼酸,望着远方渐升的旭日眨了两下眼睛,逼回眼角的湿意。
  “爹,我……我可以抱您一下吗?”我小心地询问,心里又紧张又害怕。
  父亲稍微愣了下,张开手臂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为父,没事的。”
  眼泪一瞬落下,我伏在父亲肩头泣不成声,只能咬着唇点头回应。
  我记事以后他再也没有抱着我,有时连一个和蔼的眼神都吝啬给我。我盼这一刻盼了十几年,哪怕只有一次就足够了。只要他肯温柔地唤一唤我的名字,抱一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所求的从来都是最简单的,可偏就最简单的最难求。
  “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父亲松开我,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把被泪水沾湿黏在脸上的头发掖在耳后,道:“从小就爱哭鼻子,这么大了也不改。”
  我眼里盈着泪,看不清父亲的模样,可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宠溺,眼里的泪便更止不住了。
  “别哭了,要耽误时辰了。”
  我尽力控制着眼泪,父亲笑了笑,道:“还记得今年你生辰,为父送到你府上的那幅画吗?”
  “母亲的那幅画?”
  “嗯,你好好收着,别弄坏了。”
  “嗯。”
  “好啦,没什么嘱咐的了。为父走了,你回去吧,别送了。”
  父亲牵着马转身,又停下脚步,凝眸深望着城墙,他伸手抚摸着砖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为什么叹气。前朝两百年,江家便世世代代站在城墙上守了两百年。所以他年少时便立誓一定要回到这座城,回到这江家世世代代守护于此并安息于此的城。而现在,他要离开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太阳跃出山峦,朝霞自东方铺散开来,弥漫整个天际。父亲牵着马,步履缓慢,一人一马走进满天的霞光,一步一步走出洛京城。
  他时时回头摆手让我回去。他回一次头,我后退一步,他见我后退,便放心继续走,不过两步却又要回头劝我回去。周而复始,我目送他的身影愈行愈远。
  我望着天边绚丽的朝霞,心里渐渐生出些许不安。
  回到欣荣居,这份不安便越加强烈。
  “阿荷,是要变天了吗?”
  阿荷正拿了书房里的字画出来晒,闻声望着天,道:“不会吧?”
  “阿荷,你先把画收回去,今天不晒了。我去找外公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素青一会要来,你把我给她备的嫁妆清点一下,可别少了。”
  “哦,好。”
  我回来时已过了晌午,阿荷留素青二人用午膳,午膳后,我单独拉着素青进房,从床头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漆红木质的匣子。里头装的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首饰金银,我郑重地将这些交给她,细声道:“这算是我给你添的嫁妆,不多,你不要嫌弃。还有,这是我给你的,可别让那人知道。”
  “这我不能收!姑娘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她连连摆手推拒。
  我道:“你先别急着拒绝。你和那人就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不管你们到了哪里,都人生地不熟的,怕一时难以适应。虽说那人有些积蓄,可也不能全靠他,你总得有点自己的体己钱不是?我不是说那人不可靠,只是我们女子不管何时都得未雨绸缪替自己打算打算。”
  素青笑了笑,道:“姑娘意思我懂的。”
  我起初生怕她误会我,以为我在挑拨他二人,见她理得清,我便放心了,道:“若是在外有了什么难处就告诉我,我到底还有点家底,能帮上一二。若他欺负了你,你也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大不了就再回来,咱不受他那气。但是你可别动不动就回来呀,我送你们离开洛京,是让你们去逍遥快活的。”
  “若是素青想姑娘了,也不能回来?”
  我摇摇头,望着窗外,看见几只雀儿跳过枝头,扑棱着翅膀不知道在叽叽喳喳些什么,我道:“好容易走了还回来干什么?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高海阔,再也不要回来。”
  “姑娘,”素青握住我的手,“那素青给你写信?”
  “不要写信,信纸靠不住的,半路就不知道到谁手里了。”我笑道:“你呀,就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以后柴米油盐就够你操心的了,别想着我啦!哎呀,你哭什么!”
  “我没哭!”素青辩了一句,突然抱住我,趴在我肩头吸着鼻子。
  我虽然一直笑着,心里却不住地感慨。我像是个送嫁的老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傻姑娘,你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你应该高兴啊!我是困在这出不去了,但你可以啊。素青,你一定要幸福啊!一定一定要幸福!”
  “嗯。”她猛点着头。
  我笑道:“别哭啦,都把我衣裳弄脏了,我可没几件好衣裳了。”
  她抬起头,拿帕子擦了擦泪,道:“方还有人说自己家底厚呢,却舍不得一件衣裳。”
  我道:“家底厚也不能败家啊。”
  我瞧着她哭得通红的眼圈,打趣道:“待会洗把脸再出去,可别让人家以为我欺负了你,来找我拼命呢。”
  素青剜我一眼,道:“他敢!”
  “你瞧瞧你,嫁了人,性子也变得活泼许多了,倒不似你名字那般冷清了。”
  “那姑娘给我换个名吧。”
  “换个名?我不会起名的,要是难听了,你可不要后悔。”
  “姑娘铁了心要把我赶出城,不让寄信,也不让回来探望,不如就给我重新起个名,便当念想了。”
  “那我想想。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太过素太冷了,这回换个热闹的。”
  我支着额,想了半晌,瞧着她一双水汽盈盈的眼眸,突然想到一字,道:“泯泯我人,既富且盈。盈这一字如何?”
  她皱着眉,道:“字是好字,怎么姑娘这一解释反倒沾了俗气。”
  “俗就俗吧,我只盼着你喜气盈门福气盈门财气盈门,若你想要个不俗的解释也行,盈者,月之满也,我希望你事事如意圆满。何况这世间就是俗世,人怎么能脱俗呢?”
  她会心一笑,道:“还是姑娘通透,那我往后便叫素盈了。”
  我淡淡一笑。
  其实我也并非全然看得透彻,只是就此时处境而言,再糟糕的事我也能给它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慰自己,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你看那人随遇而安,通透豁达,又岂知不是妥协忍让,无路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