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纷纷落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四

  打点好素青的一切,次日我和阿荷一同送她离京。看他二人相携扶持渐渐走远,心里顿生一股欣慰之感。
  时辰还早,我和阿荷寻了间早茶铺子用早膳。
  洛京城里我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一是城西的姚家酒铺,二就是这间早茶摊。
  茶摊挨着城门,挑个正对城门的位置,便清楚瞧见一条官道绵延向远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有贩夫走卒,亦有豪华车马;有人一腔豪情抱负,有人失意落寞;有人鲜衣怒马,有人面染尘霜,偶有几句交谈无意入耳,听音大概分辨此人从何而来想和而去……早膳用过,便也观尽尘世像。
  日头渐渐升高,却敌不过秋意浓厚,只在人间铺了薄薄的一层暖。我将茶钱搁在桌上,向老板招招手,便和阿荷一起回了欣荣居。
  日子平淡如流水过,墙角的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后,冬天也就来了。
  阿荷在屋里置了炭火,我拥炉取暖,到也不觉得这个冬天有那么难捱了。
  冬至这一天,屋里太冷,我和阿荷便索性在厨房里用膳。一人端个碗凑在锅炉前大口喝汤。待浑身暖和了不少,又拢着衣袖缩着脖子一路顶风跑回了房间,转身将门缝关得严实,生怕漏了屋里一丝暖气。
  我和阿荷围在炉火旁,我敲着算盘,算着这几日的收支,阿荷拿着针线,说要给我缝个手捂。炉火上温着茶,热气氤氲,暖烟袅袅。
  院子外似传来些动静,接着边听见清脆的嗓音:“静姝姐姐,快来看,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我和阿荷相视一笑,放下手里的活计,出门迎接。
  却见江鱼赶了架牛车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你给我送的年货?”我笑道。
  “过年还早些呢。”江鱼跳下牛车,揉了揉冻得通红的耳朵,牵着嚼子把车往院子里拽,一边道:“姐姐身子虚寒怕冷,欣荣居还没来得及铺地龙,我这不就送炭火来了吗!”
  阿荷凑上去看了看,道:“是上好的红罗炭,小江大人破费了。”
  “不破费,不破费。”江鱼拍拍手,熟门轻路地卸货,道:“我今日领了俸禄,比预算的多了不少,上面开恩,给百官发了炭火过冬,我一个人用不了,想着姐姐怕是不舍得去买好的,就送来了些。”
  她虽这般说,却眼神闪躲不敢看我一眼,我心下了然。
  “小鱼儿,你撒谎是骗不过我的。”
  她有意回避,搓着手哈气,卖乖笑道:“姐姐,我累了一路,能不能赏我碗饺子汤喝?我这回去还有好长的路呢。”
  我拿她没办法,道:“就在厨房里,想和多少尽管去盛,还有些饺子,一并下锅里吧。等吃饱暖和了再走。”
  “好嘞!”她生怕我再问她什么,便一溜烟跑进了厨房。
  “姑娘,这些——”阿荷试探地问了一句。
  “收下吧。”我道。说完便也进了厨房,“看着点这丫头,别把我的厨房给烧了,过冬的口粮都在里面了。”
  我本想留江鱼过夜,可她再三推脱,硬是又驾着牛车回去了。
  我和阿荷收拾了碗筷,准备歇息。
  外头风紧,忽然哗啦一声,院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倒了,阿荷道:“许是风大把柴火吹倒了,我出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
  阿荷提了灯走在前面,“这也没倒啊,怎么这么大动静——哎呀!”
  柴堆上突然翻落一个黑影。
  “姑娘小心!”她护着我后退了几步,提灯去照。
  “等等。”我拦住阿荷,接过风灯,慢慢向那黑影靠近。
  夜里瞧不清,但那人似是受了极重的伤,浑身泛着血腥气。只见他艰难地挪动四肢,勉强支着剑半跪在地上,“姑娘莫惊,乐家乐简,并非歹人。”我从外公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是乐家一等护卫。我一手摸向腰间的匕首,一手蒋风灯往前松了松,凑近了才瞧见他剑上刻着的乐家家纹。
  可此时他断然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是外公派去跟随我父亲的护卫?”
  “是。”
  “可算日子父亲还未到戚州,你们为何半路折返?”
  “我们刚入琼州便逢人劫杀,对方皆是一流高手,我们人马尽损,只有属下侥幸逃脱。”
  “那我父亲呢?”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问道。
  他迟疑了下,垂首道:“我等失职,还请姑娘节哀。”
  “你说什么!父亲他……”我心里咯噔一下,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之后乐简又说了什么,却在也听不清了。
  风灯在寒风里摇曳,我手一抖,这夜里唯一的一点光也坠落熄灭了。
  “姑娘当心。”阿荷上前一步扶住我。
  乐简似是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倒过去了。
  我定了定神,低头麻木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是一片玄衣朱绣的衣袖,里面包裹着一直金簪,在凄泠泠的月光里泛着冷光,纹路间藏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父亲的遗物。
  阿荷唤了我数声,我方回过神,看见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俯身架起他的手臂,道:“阿荷,搭把手。”
  “哦,好。”
  我和阿荷一起把乐简扶到后面的那处荒园里暂且安置,简单处理过外伤,阿荷去煎药。我站在门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父亲留下的东西。乐简身受重伤,不知何时才能醒,我强撑着让自己冷静,可心里已猜测了千万种可能。
  我急切地想知道父亲路上发生了什么。
  一阵寒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裳,一抬头就望见高悬的明月。我茫然地追随着月光,离开荒园,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走上石桥。
  石桥自湖心断开,脚下便是沉在湖底月亮。
  我抱膝坐在桥上,大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水里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湖水渐渐褪去墨色,月色渐渐隐匿,一道晨光自天边铺开,在碧透的湖面落下千万光点。
  我揉着干疼的眼睛茫然地抬头。
  天亮了。
  “姑娘,姑娘!那人醒了!”阿荷激动地跑过来,我正要过去,不妨阿荷端了碗姜汤,“姑娘在这坐了一宿,我熬了姜汤,先趁热喝了吧。”
  我胡乱灌了几口,转身跑进院子冲开房门,那人正起身下床,我几步走过去,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拿了昨日他转交给我的遗物,问:“这是什么?”
  我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也顾不得许多,我盯着他的眼睛,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江姑娘,令尊已经……此物江大人一直随身带着,江大人说,姑娘见过之后自会明白。”
  “我不是问你这簪子,而是这块布料,截杀你们的是什么人?”
  “来人确实是凝碧山庄翟家人的打扮,可乐家一向和凝碧山庄交好,他们没有理由如此做。”
  可凝碧山庄背后真正掌权的是皇帝。
  “我知道了。”我缓缓放开他,压着心里的怒气,对乐简道,“此处还算隐蔽,平时无人居住,你就在这养伤吧。”
  “属下尚需回乐家回命,不敢耽搁。”
  “你能联系到外公?”
  “是。”
  “可否帮我带一句话?”
  “姑娘请讲。”
  “我要离开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