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安顿好一切后,已经亥时了。
  云未染遣走了侍女们,拉了一个年纪较小的丫头到一旁询问:“那位伤者,你们可认识?”
  “女婢,女婢不认识。”小丫头慌张地否认。
  即是如此,那便是识得了,越想掩饰,却越欲盖弥彰了。
  在云未染的一再追问下,丫头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女婢也不敢妄言,平日里在宫中,只能远远地透过一众侍卫奴婢仰望楚王府世子,所以看得也不大真切。只是今日见了那昏迷的男子,竟有七分像他。”
  楚王府世子?云未染默默想道,那可是皇亲国戚,还有人冒死前来暗杀?
  沉默中又听得丫头一句:“不过楚世子月前已经去往边疆驻守,想来是女婢看错了。”
  云未染点头致谢,不好麻烦侍女太多。同是进宫,自己并不比侍女的位分高了多少,何况对于云未染来说,侍女们奉命前来教导礼仪,自己总归要带着些许恭敬之意。
  翌日一大早,城中便多有楚王府传言。
  “那名男子今日还没醒吗?”云弄影匆匆忙忙地阖住屋门,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我打听清楚了,前些日子楚湘王有疾,特传命远在千里之外的楚世子。昨晚我们救的,正是楚王府世子——楚千离!”
  果真这么凑巧。
  云未染心中一惊,却安慰姐姐道:“姐姐所担心的,正是我所想的。姐姐怕惹祸上身,怕暗杀的罪名按到我们头上,怕昨日的行善却成了我们今日的葬命。但是我要告诉姐姐,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
  云未染拿出一尺染了鲜血的素锦,上面几行有几行蝇头小楷,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她颤颤巍巍地递给姐姐云弄影,只说了一句,姐姐便知晓了她的心思。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云未染深深地望了姐姐云弄影一眼。
  “两位姑娘,可真奇怪。今早医官前去为昨夜那位男子换药,但人已经不知所踪,并且把昨夜包扎伤口的纱布全都扯下来了。”
  一位侍女前来向她们通告。
  楚世子果然是有性格的人。这样一来,他不曾欠过她们什么,她们也不会得到关于他的一些好处。
  “美救英雄,倒是我多心了。”云未染苦笑道。
  姐姐云弄影向未染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楚千离足足躺了三天才恢复了神智,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在草堂。
  一阵并不浓郁的檀香刺激了他的嗅觉,让他顿时心安许多。
  “楚世子,我又救了你一次。”
  一抹身材颀长的红衣身影映入楚长离的眼帘,直视过去,便可看到这位男子的腰间配有一把银剑,剑身雕刻着赤色的花状纹路,剑柄处飘扬着寸余长的红绫。
  谁人不晓赤霄剑,谁人不知花折影。
  传言铸剑大师古倾子在亡国之际,把其毕生所铸的宝剑投掷烈火中熔化焚毁,铸剑之术从此失传。
  唯独遗漏了一把轻巧的赤霄剑,几经辗转被他最后一任弟子所得,那位弟子研究剑谱,苦练剑术,将赤霄剑代代相传。
  如今拿着这把赤霄剑的人,正是第三代传人。
  “往事不提也罢,在我父亲的时候家道便已中落,如今我是靠着行走江湖打下的‘花折影’这一名号。”这是花折影第一次见楚千离的时候说的话,坦坦荡荡,荣辱不惊。
  花折影把熬制好的汤药递到楚千离面前,嘴角一撇,道:“楚世子,算上这次,我已经救了你两次了。你当真不考虑一下与我为谋?”
  楚千离没有答话,深邃眼神中透着冷峻。
  “罢了罢了,我花折影是何许人也?你那楚王府太小,关不住我的。”花折影又悠悠地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乎?”
  楚千离冷笑一声,两片薄薄的嘴唇终于吐了一句话:“皇室纷争,你还是不要陷入的好。”
  虽然语气极为冷淡,花折影还是觉出了其中关怀的意味。他挑眉道:“多谢楚世子为我着想,这么说来,你承认我跟你的这份交情了?”
  “无趣。”楚千离不再看他,只顾喝药。
  “喝了就赶紧回府,你昏迷的这些天,楚王府可是颇不平静啊。”
  花折影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追问那天晚上的刺杀事件,有些事情不需要经得别人之口,也不需要强迫什么,该说的,总会说的,不说的,也是自己不该听到的。
  这是父亲教给他的,他理解得很透彻。
  楚千离瞥见角落里的一顶青箬笠和一件绿蓑衣,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大雨瓢泼。
  花折影朝他的目光看去,立马一副苦瓜脸:“楚世子,你可是不知道我救你回来的那晚雨下的有多大,仅有的这件蓑衣也都给了你……”
  花折影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楚千离却没有听进去,恍惚想起了一把青折伞。
  在他昏迷之前,他隐约记得,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把青折伞,至于后来怎么样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那天晚上,你救出我之前,可有碰到过什么人?”楚千离脱口而出询问道。
  见他神色这样呆滞,花折影嘴角向上一瞥,心里生出一计。他轻笑道:“你若想知道……求我!”
  楚千离的眸子瞬时变得清冷起来,他起身说:“我只是随口一说,告辞。”
  那把青折伞,也被他深深埋在心底。
  玉楼馆迎来皇家的车马,经过三日的教习,今日乃入宫朝谏之日,云家姐妹连同一众使者被浩浩荡荡地带进了皇宫。
  站在巍峨的宫门面前,云未染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前想了千般变入宫的场景,等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它的庄严和肃穆。
  姐姐云弄影先她一步,走到了她的前面,宛如小时候那般,跟在姐姐身后,就是踏实的感觉。
  从偏门进去,穿过几个亭台楼阁,走过几里长廊,便来到了未央宫前殿。
  “入东阙。”伴随着将领的高声呼喊,云未染低头走过司马门,来到了皇上及各位大臣所在的宣室殿。
  “凉国使臣来朝,携奇异珍宝十箱,琉璃居舞妓两名。”
  “宣。”皇帝身边德高望重的公公用尖细的嗓音喊道。
  云家姐妹行过三跪九叩礼后,低眉颔首。
  “民女云弄影。”
  “民女云未染。”
  “参见皇上。”
  坐在高位的君王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颇有玩味地说:“朕听闻琉璃居的舞姿闻名天下。”
  公公见状,献媚道:“若陛下有兴致,不妨赐含元殿宴席,特示优待。”
  宴席设在日入时候。
  云家姐妹被安排在麟德殿,麟德殿自古以来是乐师舞者伶人的场所。
  “奴婢来为姑娘梳妆。”两个年长的宫女拿了两件鹅黄色的绮罗裙,恭敬地候在一旁。
  妆毕,云未染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风姿卓妍,却少了一丝□□。
  忽而听得一阵悠扬清婉的琴声,仿若春水潺潺,流过原野高山,又如清脆玉石,碰撞出叮咚的声响。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一曲琴音如记忆。
  一根商弦拨动了谁的心弦?
  那时候有琴师言:“我最喜一曲《梅花三弄》,可是琴艺不精,未能将那种琴韵抒发出来。待到来时,一定弹于姑娘听。”
  连云弄影也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竟随着这清婉的琴音流下泪来。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琴曲了。
  梅花三弄,一弄、弄清风,二弄、弄飞雪,三弄、弄光影。暗香浮动,水清清。
  那藏在记忆中的一句话又浮上心头:“云破月初花弄影,暗香浮动水清清。姑娘名字甚妙。”
  “这首曲子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姐姐,你觉不觉得很熟悉?”云未染望向姐姐,却发现姐姐挂在脸上的两行清泪,“姐姐?”
  “《梅花引》,我记得的,这首曲子叫《梅花引》。”云弄影低眉抹去泪珠,说了这首曲子的别名。
  有人踏步前来,婢女的眼光都朝殿阁外望去。
  一个素衣男子抱琴而来,衣袂翩翩。
  许是隔了很久的岁月,岁月改变了少男少女青涩的模样,也改变了他们的心境。唯一不变的,或许是那风尘之下隐藏不住的动心。
  好一阵子,云未染才认出来眼前的这位男子。
  云未染的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上上下下打量了多次,然后她抱着姐姐云弄影的胳膊,在她耳边低语:“姐姐,这是先生。这是很久没见的先生啊。”
  云弄影漠然地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道:“哦,我倒忘记了。”
  云未染心中不明所以,明明刚才姐姐都听着琴声潸然泪下了,怎么记得曲目而不记得人了呢?
  她有转念一想,这是皇宫,戒备森严,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叫人留下了把柄。
  “大司乐墨辞,见过凉国使臣。”白衣男子按着礼数盈盈一拜。
  侍女在一旁提点道:“两位姑娘,这是教坊司的琴师,也是管理宫廷乐曲的大司乐。”
  云未染按捺下激动不已的情绪,也回了一个礼。
  墨辞避退了侍候在侧的婢女,只说要为含元殿宴席排练舞乐。
  云未染雀跃地跑到墨辞跟前,用手笔画了一下,道:“十年没见,阿染已经长到先生的胸口处了呢,再不是以往先生口中的黄毛丫头了。”
  “姐姐忘了先生,我可没有忘记。先生曾经伴我们姐妹陪读三年,教习琴艺,奈何阿染总是没有姐姐那般有天赋,连今天这曲《梅花引》都没听出来,当真是有负先生的教导。”
  墨辞微微一笑,用固有的温和之语说道:“阿染不必觉得抱歉,既然作为舞者进宫,想必舞姿绰约。世间之事哪能样样兼顾,否则职官百态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
  墨辞顿了顿,用一种迟疑犹豫的语气问了一句,“十年未见,一切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