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宴席

  “十年未见,一切还好吗?”
  云未染听得这话,自然是以为在问自己,也没注意到墨辞放空的眼神,便莞尔一笑:“我们与先生分别后便去了凉国,被琉璃居的师父收养,练了十年的舞。今日与先生重逢,真是阿染没有想到的好运气。”
  只有在先生面前,云未染才会一副孩童般的脾气。
  云弄影仍站在原处,没有上前与墨辞寒暄,只是一副冷淡如水的表情,波澜不惊。
  十年没见了,从墨辞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弄影微微一怔,是啊,细细算来,距离那个动荡的开始,已经十年零四个月了。
  她仍记得那晚的月光,惨白凄凉。
  九岁的年纪,便要承担这个世间的生离悲欢,一夕的变故,家破人亡,她和妹妹如同飘零的浮萍一般,毫无依靠。
  当年的先生,也是她们姐妹的琴师,虽还是十五岁束发少年,但是心思远比她们姐妹成熟许多。
  要不是因为先生,她们姐妹或许早已死于当年的变故之中,但同样是因为先生,让她们踏上了异乡的道路,一去便是漫漫十年。
  “姐姐?”云未染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唤醒,“姐姐见了先生,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激动得不知如何开口了?”
  云弄影缓缓抬起眼眸,对上那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那双眼睛,仍有着年少的明澈。
  云弄影轻启朱唇,说:“刚才一曲甚妙,大司乐的琴技当真是精妙非常,当真是不负宫廷琴师的显赫名号。民女弄影也未曾想到十年后的遇见,先生已然成为琴师大宗,掌管整个教坊司,当真是风光。”
  三个“当真”尤其刺耳,这句话说得颇具酸醋的意味。
  再怎么说,这是曾经救他们于一时的先生,是教他们琴艺的师父,如今久别重逢,看着先生身居大司乐一职应当祝贺高兴才对。云未染默默想道,再看墨辞,仍旧是那副温润的神色,不恼不愠。
  云弄影又道:“当日的匆匆一别,完全没有料到今日的相见。如果大司乐知道多年后有重逢一说,还会不会后悔当初一别没有留下半点只言片语呢?”
  “我所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墨辞把手放于琴上,道,“那首《梅花引》,我已经弹的很熟练了。”
  这句话,不知道说与谁听
  云弄影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含元殿宴席,王族贵臣皆就坐。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入耳,众臣只都正襟危坐,彼此之间敷衍寒暄。只有那高位的君王确是极有兴致。
  楚湘王大病初愈,滴酒不沾,只挑了一个角落。即便如此,前来敬酒慰问的臣子也不在少数。
  “召凉国舞姬。”
  当听得这句话的时候,云未染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匆匆整理了衣袖便要起步。
  云弄影拉住了她,示意墨辞先行出场。
  悠扬的琴声倾泻而出,云弄影踏着节奏款款向前迈着舞步,云袖轻摆,裙裾翩翩,一双柔美的水眸欲语还休。
  众人皆被云弄影的摇曳舞步吸引了目光,最是那含笑多情的眉眼,万般风情绕眉梢,疑是仙子下凡来。
  皇帝定定地看着,似乎是看的痴了,连手中盛满美酒的酒杯都举在半空中。琴声渐急,云弄影的身姿舞动的越来越快,水袖开合遮掩,众人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了呼吸。
  突然,在某一瞬间,“蹦”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云弄影心中一惊,收了舞步,众人面面相觑。
  还未轮到云未染出场,一根琴弦便已弹断。
  “微臣琴艺不精,扰了皇上兴致,还请皇上责罚。”墨辞收了琴筝,请罪道。
  云弄影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刚才酣畅淋漓的舞步令她微微喘着气息,她用手抚过发丝,低头请罪。
  云未染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失误,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跪倒姐姐身边,行礼的手也攥出了细汗。
  沉寂,含元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在等着皇帝的开口。
  放下酒杯,皇帝扫了一下跪在殿中的三个人,然后拍起手掌来,脸上露出笑意。
  这引得云未染一阵疑惑,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还是皇上的笑里藏刀?
  再看墨辞,依旧是那种淡然的神色,没有再多的解释。
  “琉璃居舞姿当真绝妙,使得琴艺高超的大司乐都忘了神。今日的宴席乃谢凉国使臣之意,凉国这份贺礼,朕收下了。”
  众人皆舒了一口气。
  皇上的目光转向云弄影这边,温声道:“起来吧,跪坏了腿还怎么担得起舞姬的重任?”
  皇帝身边的公公看出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一向赏罚分明,今日却看了这位云弄影姑娘的面子将这大事化了,想必这舞姬的舞跳到了皇上的心里。若是自己在皇上面前提点几句,非但了却皇上的心意,这舞姬飞上枝头也会感恩今日的提携之恩的。
  公公垂首道:“回皇上,宫里确实缺了一位如这位凉国舞女这般舞姿超群的女子。”
  “哦?”皇上挑眉道,“那么赐何封号好呢?”
  原来是这样,云未染神情复杂地看了姐姐云弄影一眼,她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这种神情,在进京的时候就看了太多次了,也只有现在,云未染才明白姐姐所说的“如履薄冰”到底意味着什么。
  姐姐其实早就打算好了,今日的舞也是为这时而准备的吧。原来姐姐入宫并不是为了当一名舞者,而是而是想接近皇上,当做皇上的枕边人吗?
  原来身负这样的使命,就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吗?
  席上有人起身,他拱手而立,义正言辞地说:“皇上,此行不可!”
  众人皆被他的话语所惊,屏气凝神地听道,“当年的妲己亡商,褒姒戏周,西施倾吴,皇上不可不忘。”
  少顷,席上之人又说道:“凉国献礼,未尝不是想要使姜国重蹈覆辙,皇上不可!”
  说这话的正是当朝最有声望的皇族贵戚——楚湘王。
  楚湘王助皇帝打下这片江山,又是皇上的亲叔父。他的话,虽直,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楚湘王的所为,绝对当得起开国功臣这一名号。
  皇帝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楚湘王这话,是把朕同那些亡国之主相提并论吗?
  这些年楚王府羽翼渐丰,楚湘王锋芒毕露,不过是攀了朕的生父的关系。任何一个权臣的壮大,都是一个君主所不能容,今日管的事后宫嫔妃之事,那么明日会不会就着卫国的名义,就政论反驳朕一番呢?
  可是,这位舞姬,朕生平只看到过这样一双令朕心动的眼睛,朕实在不忍放手。
  皇帝瞟了一眼云弄影身边的另一个舞姬,心里便有了答案。
  “朕听闻前些日子皇叔身体抱恙,世子可有赶回探望?”皇帝不紧不慢地说了这句话。
  “回皇上,世子路途不顺,正在府中调养。”
  “是吗?这楚王府只靠楚王妃一人恐怕打点不过来吧。”皇帝言外之意,便是要在楚王府上做文章了,“楚世子比朕小了几岁,如今快到弱冠之年了吧?”
  “回皇上,还有两年。”
  “朕想着朕在楚世子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娶了皇后和凌妃,如今世子也该好好考虑才是。”
  皇帝伸出手臂,指向云未染,“朕把这位舞姬,赐给世子,一来可以让皇叔看着她们的动作,二来世子又有人照拂,何如?”
  云未染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被赐到了楚王府,虽说皇上并没有说明为奴为妾,但照顾人的活,肯定不如舞女好过。
  楚湘王还想据理力争些什么,但看到皇帝正在商量云弄影封号的事,便彻底灰了心,甩袖离席。
  “云破月来花弄影,朕赐封号,花影仙子。”
  同样的一句话,却是出自不同人之口。
  墨辞微微一怔,便听得大殿中有一个声音说道。
  “民女,谢皇上恩典。”
  宴席已毕,云弄影被一众侍女带去沐浴梳妆。
  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君王的宠幸和一个尊贵无比的身份。
  “先生,你和姐姐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云未染整理了行装,站在麟德殿外,与墨辞遥遥相望。
  “这是她愿意走的路。我所做的,不过成全。”月色之下,墨辞的颀长的身影显得更加绝世而独立。
  因为是姐姐愿意走的路,所以他们才冒险行了这一步棋。姐姐今后,便是独自在皇宫里面对未知的明天,身负重任,艰难前行。
  云未染的眼眶不禁湿了,她不敢再想下去,姐姐所承受的,太多了。
  “姑娘,楚王府已经备好马车,该启程了。”远处的婢女催促道。
  云未染行了一个大礼,向墨辞辞别:“还望今后,先生能多加指点。”
  墨辞没有应答,只是目送着云未染远去的身影,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
  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耳边仿佛又是一阵轻扬的女声,在对他说着,先生的琴,弹得极妙,先生的眼睛,像一汪春水一般清澈,总之,先生的一切都是极好的。
  如今,这种声音则带有一种悲凉的意味,那句‘先生’的称呼,也改为了‘大司乐’。
  当真是讽刺。
  墨辞紧了紧衣袍,抱了一把琴筝,坐于凉风中,弹奏道:
  断回肠,思故里。
  漫弹绿绮,引《三弄》。
  不觉魂飞,哀怨泪沾衣。
  花弄影,流水萍。
  花非花,清水铃。
  只剩花间痴与梦,
  寂寞花仍要向往,
  不懂人憔悴。
  春日离离陌上行,
  一楼清风一溪月,
  不知今夜属何人。
  西窗听,醉卧栏,
  江山如画浓墨渲。
  寒潭水,波光敛。
  影映如花笑颜。
  不语恋,青衣锦冠。
  雾散人不见。
  朱唇淡,苍空蓝,
  风丝如雪流转,
  空阙若华年。
  巧笑倩兮美目盼,
  笔墨浓情春意染,
  蜂舞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