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伯仁卸甲慨而慷

  韩世聪听得莫名其妙,自己身为旁观者,自然是不明其中道理,只是隐约觉得上官鸿如果跟他去见那个什么大判官,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上官鸿为峨嵋派重铸倚天宝剑,乃至身受内伤,韩世聪感恩于心,如今他被人发难,自己岂能坐视不理,于是沉声道:“这位大侠,方才在下也说明了,上官大哥乃是我峨嵋派的贵客,如果你想强行将他掳走,恐怕不太合情理吧。”他虽知此人武功高强,但此时此刻却是毫不畏惧,言语之中颇具威严。
  白衣男子轻哼了一声,道:“你是在威胁我么?你以为我会怕了你们?纵然是你们三人,抑或是三十人,三百人,也别想拦住我!”韩世聪听他这一番话说得激昂有力,不由得心念一动:“看这人言行举止,倒有些豪迈之气。”上官鸿轻轻一叹,转身对韩世聪道:“兄弟,今日局面煞是凶险,你年纪轻轻,切莫为了我这个萍水相逢之人而枉自赔了性命!”
  韩世聪淡淡笑道:“想在峨嵋山顶杀了我这个峨嵋弟子,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呢!”上官鸿仍是有些踟躇,道:“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劝你带师妹赶紧走开吧,今日之事,你就当没瞧见便是!”苏凝岚插口道:“师哥啊,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做事这么扭扭捏捏的。今日面临大敌,我和你身为太虚门弟子,可不能丢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脸,你甘愿低声下气,我却想会一会他呢!”说着右手一扬,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树枝。
  白衣男子眉尖一扬,笑道:“姑娘,这便是你的兵器?”苏凝岚道:“怎么啦?你别看这树枝个头虽小,在我手中威力可不小呢!要不要来试试?”她话一说完,便将树枝狠狠一甩,只听得“嗤”的一声,地面登时划出一道深深的印记。白衣男子呵呵一笑,道:“好好好,姑娘果然有本事,不过我可不能占了你的便宜,你拿树枝,我便用手指。”说完大袖一摆,右手迅速抽出两指,指间向上,左手顺着右臂轻轻一滑,似乎已将自己的右臂当成了一柄长剑。
  上官鸿见状,连忙大声道:“师妹,你打不过他的,千万别犯傻!”话未说完,只见苏凝岚纤腰浮动,转眼间已欺至那白衣男子跟前,随即手中树枝迅速前挑,直取对方双眼,招式颇为灵巧。白衣男子笑道:“姑娘莫非是动怒了?怎么招式这么阴狠?这一点和你师哥倒是很像!”他一面说话,一面如闪电般伸出两指,恍惚之间已将苏凝岚手中的柳枝夹住。
  苏凝岚只觉得对方内劲奇大,自己手中“兵刃”为对手所制,居然怎么使力也抽不回来了,不禁急得香汗淋漓,喘息道:“你……你说得不错,本姑娘确实……有点生气了……”白衣男子忽然哼了一声,右臂微微一沉,手指顺势扭动了一圈,乍一看去,仍呈对峙之势。这几下招术虽不出奇,却已是蕴含了极深的内力,他原本以为这姑娘身为太虚门弟子,内力修为应该和上官鸿相当,是以这几招竟下了重手。苏凝岚着实吃了一惊,感到自己的右臂仿佛已有千斤之重,不禁下意识地松开小手,向后急退两步,终究没能站稳,便欲倒地之时,只见韩世聪一个箭步抢上,托住其背,才未至摔倒。苏凝岚一时间只胸口闷热非常,忍不住剧咳了几声,瘫软在他的胳膊上。韩世聪连忙将她缓缓搀扶坐地,倚靠在一棵树上,自己则猛然站起,挡在她身前,大声道:“你这人毫不讲理,居然对一个女子下如此重手!”他此刻已是气得咬牙切齿,攥紧了双拳,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衣男子惊道:“姑娘,你没事吧?啊?”心想:“糟糕,我不知她内力竟如此浅薄,那几下功夫恐怕已经伤她不浅……”想要上前探望,却被韩世聪一把推开。上官鸿趁此机会,连忙跑到苏凝岚跟前,弯下腰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焦急道:“师妹!师妹!你没事吧……”苏凝岚仍是不住地咳嗽,轻轻摇了摇手,又笑了笑,似乎在说:“我没事,你放心!”
  上官鸿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跳起,勃然大怒道:“亏我还叫你一声‘兄弟’,可你却不知好歹!”冷不丁防一掌向那白衣男子肩头拍去,这一掌用力极大,仿佛已是积怨已久,只听得咔嚓一声,白衣男子只身飞了出去,重重撞上一棵大树。
  白衣男子捂住嘴巴,咳了两口血,却始终没有揭开面纱,只是不经不慢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森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他身后的那棵大树连带着周围好几棵树均已轰然倒地,霎时间尘沙四溢,弥漫当空。韩世聪微微一惊,心道:“想不到上官大哥的掌力竟如此深厚!倘若是我受了这一掌,定然早已毙命了……”
  隔了一忽儿,那白衣男子终于开口道:“看样子你这段时光倒也没有虚度,武功着实增进了不少!”上官鸿也不理他,只是淡淡地对韩世聪道:“韩兄弟,你看好师妹,助她疗伤,这人交给我对付便可。”韩世聪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心想:“方才那一掌下去,这白衣人应该也够受的了。待会儿倘若上官大哥遇到凶险,我再助他也不迟。”俯身看了看苏凝岚,只见她面色渐红,虽仍是咳嗽不断,却显然已不如之前那么剧烈,不由得大为宽心。
  白衣男子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会在别人面前逞英雄?”上官鸿冷冷道:“废话少说,今日若不是你出手伤我师妹,我心念一动,说不定还会跟你去见高师伯,不过现在却是根本不可能了!”说着右脚狠狠在地上一跺,奋力向前挑出,顿时卷起一排砂石,仿佛一道修长的黑练,直向那白衣男子冲啸而去,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白衣男子似乎也不敢怠慢,身体向左微微一斜,右臂重重一挥,只将那一排尘烟硬生生地挡了回去,内力到处,竟是无法收拾,只见那一道砂石铸成的黑练笔直飞窜而上,在空中回旋了一番,又化作无数沙砾翩翩落下,整个竹林间仿佛笼了一层迷雾。
  上官鸿觉得不妙,心知对方定会趁此良机忽施偷袭,果然不出所料,烟雾尚未完全散去,只见那白衣男子已如鬼魅般绕至身后,右脚飞出,已踢中上官鸿的左膝。上官鸿哼也不哼,只是暗暗运足内力于左腿,总算不至于跪倒。白衣男子一心想擒住他,不等他回过神来,又是一记擒拿手直取对方“曲池穴”,出手飞快绝伦,掌风呼呼作响。上官鸿连忙跃进一步,凌空回转身形,以一记相同的擒拿手法急急而进,直拿对方肩头“缺盆穴”。
  韩世聪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他虽对掌法招式不甚明了,但“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还是懂得的,眼见上官鸿被对方一招抢占先机,此刻就算以相同的速度还击,也是万万拿不住对方了,不等对方穴道受制,自己的“曲池”大穴便会被对手所点。韩世聪心念如此,早已是蠢蠢欲动,一旦情况紧急,便立时出手相救。不料上官鸿蓦地变转手法,便爪为掌,猛地扣住对方手臂,这一下来得防不胜防,白衣男子、韩世聪和苏凝岚三人均是一惊。白衣男子似乎有些惊慌,连忙抽出左手,狠狠地朝上官鸿胸口拍去,试图逼退对方,令他松开右手。上官鸿一声不哼,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掌,嘴角鲜血四溢,神情却仍是镇定非常。
  韩世聪大惊,几欲飞身抢上,却又不敢离苏凝岚太远,于是捡起地上数枚石子,刷刷刷便往那白衣男子掷去。韩世聪本身兼具九阴九阳两种内功,又习得太虚子的换元冲和功,内力早已达至一流高手的境界,眼下又通过这几日闲适生活的疗养,他的心绪着实宁静了许多,内气也更为顺畅,内力修为则更上了一个层次,因此这几发石子射得又稳又狠,直取对方周身数处要害,乱石穿空,发出刺耳的啸声。韩世聪之前从未练过暗器手法,今日投石,实乃情急之举,不料却展现出如此强劲的势力,连他自己也颇感吃惊。
  白衣男子无暇顾及,眼见韩世聪石子打来,自己的双手却仿佛深陷泥潭一般,怎么抽也抽不出来,心下焦急万分。韩世聪觉得奇怪,为什么对方连躲都不躲一下?脑中呼地一个念头闪过:“是了!这白衣男子想必已经被上官大哥的换元冲和功缠住,双手受制,自然是无法脱身了。不过这人忒也强劲,在义父独门内功的冲击之下,居然能支持这么久……”忽听那白衣男子一声呼喝,周身真力倾巢而出,那十余枚石子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气墙一般,顿时停滞不前了,过得片刻,只听得几下清脆的爆裂声,那十余枚石子竟被尽数震裂,化为一大片尘土。
  韩世聪着实吃了一惊,心下逐渐没了底:“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大是劲敌,难怪他敢一个人闯到这里来。”上官鸿表情淡然,似乎并不太吃惊,两手仍是按住对方不放,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下落,滴滴落入尘土。
  韩世聪见二人均运足内功与对方相抗,四下尘沙浮动,自己也不敢冒然向前,但见那白衣男子额头一阵红一阵白,白色面纱上也隐隐渗出一些血迹,再瞧瞧上官鸿,只见他神色泰然,似乎游刃有余,心下不禁宽舒:“上官大哥得义父内功真传,时间一久,想必还是会胜一筹。”忽听得耳边风声大起,上官鸿和那白衣男子的衣角纷纷扬起,脚下尘灰四溅,伴随着阵阵爆裂之声,显是地面已被二人的脚力震开了缝。韩世聪感觉有些不对,连忙挡在苏凝岚身前,双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却忽见上官鸿嘴角血如泉涌,脸色皆尽惨白,神色古怪至极,脸上肌肉不住地震颤、扭曲。上官鸿使出仅存的一丝气力,颤声道:“兄……兄弟……你……你今日……是……无法脱身了……”白衣男子也以相似的音调还语道:“哼!你……你的妖法……对我……不管用的!”紧接着轻啸一声,双手奋力外张,借着对方换元冲和功的外吸之势,周身一颤,掌力如惊涛骇浪般狂卷而出,随意辗转之间,已直冲上官鸿气海要穴。上官鸿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又一个“不”字尚未说出口,只感到胸口肿胀不堪,仿佛要炸开已一般,一口气无法抬起,几乎要晕厥过去。
  白衣男子借此机会,连忙抽回左手,右手则反掌握住对方腕部关节要穴,一把将其拿住,这么一来,上官鸿右手便再也不能使力,左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白衣男子重重呼了口气,道:“我不愿在此伤你性命,妹子心慈手软,定会谴责我的不是,现在你就给我回去,交由高师伯审判!”上官鸿嘿嘿冷笑了一声,低沉地说了句:“我觉得你应该先审判一下你自己。”白衣男子也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相比之下,还是应该先审判一下你这个凶手。”
  苏凝岚此刻内伤虽有所好转,却仍不能吃力,缓缓动了动身子,感觉不对,只能继续无奈地靠在树上,愣愣地瞧着,心下思潮万千:“师父曾经不止一次夸奖过上官师哥,说他内功资质甚是了得,怎么如今见他第一次出手和敌人较量,竟显得如此不堪呢?”方才白衣男子那几招回击速度奇快,韩世聪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上官鸿不知何时竟已为对方所擒,那份迷茫顿时化为了惊惧,借着又转为恼怒,于是大声道:“快放下上官大哥!”猱身而上,胡乱便是一拳往那白衣男子后胸打去。白衣男子头也不回,左手如蟒蛇一般从身后缓缓抽出,不偏不倚地握住韩世聪的手腕。
  韩世聪心下佩服:“这人出招忒也精准!”正苦于不得解脱之时,却听得白衣男子忽然“噫”了一声,随即迅速地松开左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双目圆睁,似乎颇为惊异。而此时上官鸿也感到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已有所疏松,借此良机,当即奋力回抽,终于挣脱了对方的牵制,脚尖向身后轻轻一点,纵身跃开。白衣男子拂了拂衣袖,呵呵笑了两声,道:“好啊,好啊,原来你们两个都会使这等妖法。这位姓韩的少侠,你身为峨嵋派弟子,怎么也学起这等旁门左道之术来了?”韩世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见身后传来苏凝岚的声音:“喂!你可别瞧不起我们太虚门的武功,峨嵋派的武功走的是正道,太虚门的武功走的也是正道!”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娇咳之声。上官鸿也冷冷地说道:“同是武功,何必强分彼此,兄弟,你的武功难道不也是‘妖法’么?”
  白衣男子爽朗地一笑,道:“和你比起来,我还算是光明一些……”话未说完,忽听得耳边响起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有的轻盈而又急促,有的却是稳重而又迟缓,伴随着兵刃交错的金属声,显是峨嵋派众弟子到了。韩世聪喜道:“师父和师伯们都回来了,恶人!今日你恐怕不能得逞了!”白衣男子似乎并不恐慌,只是自言自语道:“恶人……恶人……居然有人会这般称呼于我,可真是讽刺……”
  不远处有人高声问道:“是何方高人贵客驾临我峨嵋山?”听来便是周芷若的声音。白衣男子尚未作答,但见一群穿着玄色布衣的峨嵋弟子欺身而进,转眼间已将自己完全围住。她们个个手持长剑,神情肃穆,眉宇间正气盎然却略露疲态,显然是刚刚练功完毕,尚未歇息,便匆匆赶来了。
  白衣男子双手一揖,道:“方才说话之人可是贵派周掌门?阁下内力醇厚,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众人心里嘀咕:“这人说话的口气怎生如此傲慢,他到底是什么人?”周芷若却并不在人群之中,只是从不远处的一块山石背后缓缓踱出,神色倘然自若,手中紧紧攥着倚天宝剑。她径直走到苏凝岚跟前,皱了皱眉,道:“大侠过奖了。大侠你既然来我峨嵋前山,便是我峨嵋派的客人,却为何无故伤我朋友?”说着将苏凝岚轻轻从榕树旁扶起,理了理她的秀发。苏凝岚笑道:“周姊姊,你可来了,我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现在已经不疼啦!”话一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白衣男子见到周芷若,一对虎眼登时圆睁,仿佛瞧见了什么熟人一般,沉默了半晌,才沉声道:“不错,我失手伤了这位姑娘是我的不对,周掌门若是想让我补偿什么,即便卸了我这条臂膀也无可厚非,至于你们这位‘上官大哥’……我却希望周掌门能允许我带他走。”静慧师太实在忍不住喊道:“你这个恶人,在我峨嵋派的领地胡乱伤人还不够,居然还公然向我们要人,真当我峨嵋派是……”她本来想说“吃素的”,但一想不对,自己本来就是吃素的,一时语噻,便没说完。周芷若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自己则淡淡笑道:“这位大侠,你是我峨嵋派的客人,上官大侠同样也是,更何况人家助我派重铸宝剑,乃是我峨嵋派的大恩人,本座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强行劫持?”她一面说话,一面暗中运气握住剑鞘,指力到处,只震得剑鞘微微发颤,呼地长剑脱鞘而出,刚露出个小头就被周芷若使力掐住,发出呲的一声,倚天剑便不得继续外现。
  这一系列微妙的动作白衣男子都看在眼里,心知峨嵋派高手如云,自己独身擅闯,却当真是小觑了他们,如今自己寡不敌众,显然已无法达到目的,只得仰天凄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恕在下冒犯了!”过了许久,才缓缓回头对上官鸿道:“你若是一条汉子,就应该想清楚你到底是谁,坦然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官鸿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白衣男子向众人浅浅一拜,道:“后会有期!”便欲离开。
  韩世聪拦在他身前,正色道:“这里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周芷若冲他摇了摇头,韩世聪会意,便不再言语,闪开一旁。周芷若淡淡笑道:“贵客慢走!”白衣男子哼也不哼,面罩之下,也不知是何等表情,只见他挥了挥衣袖,转身便往山下走去,顷刻间已不见人影。苏凝岚吐了吐舌头,低声喃喃道:“谁跟这种人‘后会有期’啊……哎呦!不好,听他先前所说,他似乎知道杨武师哥的下落,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她内伤尚未痊愈,说起话来声若细蚊,还时不时伴着几下轻轻的咳嗽声,几乎谁也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上官鸿痴痴地望着白衣男子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才缓缓回过神来,对众人道:“峨嵋派众位朋友,上官鸿乃是不祥之人,如今贵派大事已了,我的内伤也已完全恢复,实在不愿再烦劳各位了,今日就此别过。”说完深深一拜。韩世聪道:“上官大哥请留步,那人显然还没走远,不可冒险。”苏凝岚也远远地喊道:“师哥,你要到哪里去呀?你刚才可又受伤了。”上官鸿仿佛没听到他们说话,微微一笑,眼睛始终看着周芷若,拱手道:“周掌门,咱们后会有期,希望贵派在你的带领下越来越好。”周芷若拱手相谢,报之一笑。上官鸿又缓缓走到韩世聪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照顾好师妹,上官鸿先行谢过了。”微微向苏凝岚的方向一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是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随即大袖一摆,头也不回地往山门小道行走开去。
  后山的竹林沐浴在如血的夕光下,凄清中更透着苦涩。峨嵋众人目送着上官鸿离开,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那吱吱的蝉鸣声,宛如利针般刺在每个人的心里。韩世聪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仇恨的心当真如此可怕。”周芷若闻听此言,不禁一惊,问道:“你说什么?”韩世聪道:“方才见那白衣男子虽然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心已被仇恨所占据,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当真是恐怖得紧,可怕得紧。”周芷若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仇恨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又何必时常挂在心上呢?”
  韩世聪看着周芷若,轻轻一叹,道:“不错,终日为报仇而活,着实很累,师父,我现在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周芷若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的神采,点了点头,却不作声。
  苏凝岚轻声道:“不知师哥这一去,能不能逃脱魔掌……”静玄师太缓缓走到周芷若跟前,道:“掌门人,上官鸿大侠与我派有恩,如今他身受重伤,我们理应护他周全,我这就率几名弟子下山护送他。”周芷若摇了摇手,轻轻笑道:“师姐无须多虑,上官大侠身子骨硬朗得很,他根本没怎么受伤。”此言一出,韩世聪、苏凝岚及峨嵋众人均是一惊。
  静玄师太不解道:“掌门人,这……这话怎讲?”周芷若道:“虽然我不知他为何要假装受伤,但以我对他面色的观察看来,他确实无甚大碍。”苏凝岚插口道:“如果真是这样,也并算不稀奇,我师哥他为人就是这般古怪莫测,连师父有时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静玄师太微一沉吟,道:“既然掌门师妹这么说了,定然不会有假。”心里却想:“掌门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这件事如此蹊跷,她怎么竟似毫不关心?”众人心中固然疑云重重,但就中是非曲直,谁也不愿多加臆测。
  当日深夜,韩世聪心绪并不十分平静,不知怎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那白衣男子愤恨的目光,不禁有些脊背发凉。“仇恨只会让人变得愈发不像自己。”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过了片刻,忽而又觉得奇怪:“为何上官大哥和那白衣男子初见师父,都显得有些吃惊呢?难道他们之前认识?”再回想起一向心思缜密的师父,今日却不问缘由,草草放二人下山,总觉得有些违背常理。他思来想去,久而久之,终于彻底地累了,这一次,他却睡得很熟。
  次日清晨,朦胧的雾色尚未尽散,韩世聪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只觉得奇怪:“咦?听这声音似乎是朝山上来的,这么早,会是谁呢?”待得杂声停歇,韩世聪早已穿好衣衫,将晓雨宝剑背于身后,径直往山门走去。他心想:“眼下天色初泛晨光,若只是游人赏景,想必不会又是骑马又是驾车,只怕是有事要发生。”
  行至金顶大殿门外的广场,韩世聪微微一惊,只见十余名中年汉子各自牵着马匹,当中还有一人驾着一辆崭新的马车,这些人并肩而立,已将山门要口围得水泄不通,而在他们的对面,却是周芷若、静虚师太和贝锦仪等人。韩世聪见她们淡妆素裹,显是未及细心修饰,心想:“看来师父她们也是被这嘈杂声给惊醒了。”人群中有一身着青色服饰的青年男子缓步走出,躬身做了个揖,道:“在下蓝玉,千里迢迢赶来,乃是有要事与周掌门商议。”韩世聪心砰地一跳:“蓝玉?他难道就是常大哥的妻弟?”但听周芷若笑道:“原来是蓝少侠,幸会幸会,本座早听常遇春将军提起过阁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蓝玉笑道:“周掌门实在过奖了,我们不妨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前来峨嵋胜地,乃是奉我姐夫之命,邀周掌门和另一位小友前往柳河川一叙。”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把铁剑,剑柄上面赫然刻着“伯仁帅君”四个大字。
  韩世聪心中一阵激动:“是常大哥!是常大哥!不知分别数月,他近况如何了?”周芷若识得此剑乃是常将军随身佩戴之物,定然作不得假,于是微笑道:“既然是常大哥之邀,本座定会前往,不知阁下所说‘小友’指的是谁?”蓝玉似乎有些踟躇,皱眉道:“姐夫说周掌门肯定知道,因此只是稍微提了一下,具体的名字我倒是忘了。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他身旁一名身穿黑衣的微胖男子忽然笑道:“玉儿,那人名字叫韩世聪,你怎么忘得那样快?”蓝玉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是叫韩世聪,唉,也难怪,这几日大伙儿都有些心烦意乱的……蓝某荒唐,记性不好,还让周掌门见笑了。”
  韩世聪心道:“我就知道常大哥说的是我。”又听得蓝玉道:“周掌门,我倒是忘了跟您介绍了,这位是我段师伯。”那黑衣男子呵呵一笑,点头道:“在下段沧海,见过周掌门,随行这几位是我的门人。”
  韩世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段沧海将原本负于身后的双手缓缓举于身前,抱拳行了个礼,仔细瞧去,黑色的衣袖上赫然纹着一龙一凤,霎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下念道:“不……不可能,这个人就是铁英山庄的‘剑圣’?为何常大哥会将我的名字告诉他?常大哥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我送来峨嵋,这么一来,岂不是让敌人知道了我的藏身之地?”他疑云丛生,百思不得其解,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宝剑。
  周芷若似乎并不太吃惊,表情依旧平静,只是朗声道:“素问段英雄大名,今日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了。”这段沧海年纪约莫四十岁,生得一张圆脸,慈眉善目,留着整齐的八字胡,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听周芷若说完,只是保持微笑。韩世聪见他始终是一副笑脸,心想:“这人怕是个笑面虎。”却听周芷若忽然又道:“不知段英雄可有令牌送上?周某人双手逢迎。”段沧海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笑着摇了摇头,道:“周掌门说笑啦,先前玉儿已将常将军佩剑奉上,足见我们来此并无他意。”蓝玉也听明白了周芷若的言外之意,忙道:“周掌门不要误会,师伯的令牌只会传给恶人,似贵派这样的名门正派,永远都会是我们的朋友。”韩世聪看了师父一眼,却不见她回望,心下有些没底:“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铁英山庄行事几时开始以善恶为标准了?”然而最困扰他的,还是常遇春居然会让他们来接自己,思来想去,忽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常大哥的随身佩剑在他们这,难道他已遭不测?假如真是这样,这蓝玉肯定也是假冒的了!”
  蓝玉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妨现在就出发吧,从这里到柳河川军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周芷若道:“阁下远道而来,匆匆便走,不免显得我们缺了礼数,不如……”蓝玉笑着打断道:“周掌门不必客气了,我们走马行军之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些烦琐的礼仪?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应洒脱一些。”周芷若浅浅一笑,道:“那好,我们这就出发,待我进屋取些衣物。”回过头来,又道:“徒儿,你也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一会我们就出发去常大哥那里。”韩世聪有些犹豫。周芷若见他眼神中只有不解和疑惑,却没有恨意和怒意,暗暗点了点头,道:“徒儿,别愣着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和常大哥重逢吗?”韩世聪见她满脸自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自己也来了精神:“且不管对方想干什么,便是闯他一闯,又有何惧?倘若常大哥真着了道儿,落入贼人手中,我说什么也要救他。”
  于是二人匆匆回到前山,各自收拾行囊,片刻之后,便整装完毕。韩世聪来到苏凝岚的房外,见她兀自熟睡,也不忍心打扰,便留了张便条给她,要她不必担心,一个人在峨嵋山要听众位师伯们的话,周芷若则向静玄师太、贝锦仪等人交代了一些事务。周芷若对贝锦仪道:“这些日子倒也太平无事,我才放心前往,万一有什么情况,要立即飞鸽传书。”贝锦仪表示明白。随后二人回到广场,行程在即。蓝玉道:“周掌门和韩少侠乃是贵客,这辆马车便是为你们准备的。”二人道了声谢,周芷若先上了马车,韩世聪正欲登车,却听见身后传来苏凝岚的声音:“大哥!周姊姊!等等!你们要去哪里呀?”脚步声渐进,很快便跑至跟前。
  韩世聪见她衣衫还未穿戴整齐,睡眼惺忪,却满脸焦急之色,心下顿时有些不忍,于是道:“岚妹,我们要去见一位救过我性命的大哥,你也想一起去吗?”苏凝岚道:“我当然想去啦!你可不能丢下我。”她一面说着,一面抓紧整理衣衫。周芷若从车内探出身子,面向段沧海和蓝玉,道:“这位是我峨嵋派的弟子,也是韩世聪的义妹,是自己人,时常听我们说起常大哥,神交已久,眼下机会难得,不知可否与我们同行?”蓝玉看了一眼段沧海,似乎拿不定主意。段沧海眯眼笑道:“常将军只说让贵派二位前往,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们林庄主也有所吩咐,恐怕不方便再带第三人前往,还请小妹妹见谅。”韩世聪和周芷若对视一眼,均心想:“这天下第一大庄的庄主姓林?他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苏凝岚急道:“我不想跟我大哥分开。”蓝玉见她俏脸挂着愁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软,于是道:“二师伯……”段沧海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笑着打断道:“兹事体大,还是小心为上。小妹妹,你的大哥不会跟我们盘桓太久,过不了多久便可回到你身边来了。”苏凝岚道:“过不了多久是多久啊?”段沧海道:“二十天之后,他们俩便可回来,路途遥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赶路。”苏凝岚泪眼朦胧,道:“二十天也太久了……”韩世聪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拉了拉她的小手,心想:“其实她不去的话也好,此次行程吉凶不明,可不能连累了她。”虽心有不舍,然而细细想来,还是不能让她冒险,于是柔声道:“岚妹,听话吧,哥哥我去去就回,众位师伯们都会照顾好你的。”苏凝岚小嘴嘟着,又看了看周芷若,只见她微一沉吟,道:“既然如此,苏师妹,你就在山上等我们二十天吧。”苏凝岚本想再争取一番,但周芷若既如此说,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她虽把她当成姐姐,但也知道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的道理,她本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只是天性洒脱心底纯洁而已,话已至此,只能轻轻一叹,道:“好吧,我等你们回来,再一起去买糖球吃。”韩世聪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还是我请客。”
  在场众人拱手道别。段沧海温言交代道:“周掌门和韩少侠,这一路上倘若遇到什么凶险之事,便由我段某为你们打点,二位安心在车内歇息便可。”韩世聪心想:“和你们同行本就是最大的凶险之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凶险?”却不多说。周芷若道:“多谢段大侠好意。”韩世聪心中虽不舍苏凝岚,但料想她有众位同门师伯陪伴,也不会寂寞无聊,心下稍宽,只是暗下决心,不管前路如何,须得一切顺利,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再看看车厢中,仅有自己和师父俩人,振奋之余,心中也微微有些异样的喜悦之感,暗想:“倘若没有一切纷争,就让这马车一直这么走下去,其实也是很好的……”
  待马车奔行至山腰,趁着四下聒噪声起,韩世聪低声问道:“师父,我看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是为何?”周芷若奇道:“担心?担心什么?”韩世聪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他们设的一个局?”周芷若笑道:“徒儿,经过那晚金顶疑案,你难道还不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吗?”韩世聪微一沉吟,道:“师父的意思是说,他们如果真是欲行加害,刚才在山顶就该动手了?”周芷若低声道:“铁英山庄近年来做下很多大事,却没有一件是使诡计害人,均是正面动手解决,这也是他们和暮月教的最大区别之处。呵呵,我刚才还特意问那段沧海要不要发令牌,人家都不愿发。”她自信地一笑,又道:“为师若是没有这点把握,刚才又怎会替苏妹妹出言相询?苏妹妹单纯可爱,我喜欢得紧,可不舍得让她冒险。”韩世聪听她这么一说,之前的疑虑登时消散大半,深深呼了一口气,心中只留下一个最大的疑点:“常大哥为何会让他们来接我们?”
  这一路上虽有颠簸,倒是风平浪静。
  这一日晚间,众人在四川菱州城内的一所大客栈下榻,开了十几间客房,每人一间。酒席间,蓝玉似乎十分高兴,接连喝了不少凉酒,段沧海则在一旁眯眼微笑,像看一个孩童一般看着他。酒过三巡,那十余名随行庄客均已先行告退,回屋就寝,只留下段、蓝、周、韩四人。周芷若喝了两口茶,道:“听闻常大哥眼下有重要军务在身,理应在开平与鞑子兵作战,却如何回到柳河川去了?”蓝玉道:“你们江湖侠士或许对国事了解较少,常将军早在半个月前就卸甲凯旋了。”韩世聪喜道:“这么说来,常大哥又打了一场胜仗?”蓝玉笑道:“确实如此,那些鞑子兵怎么会是我姐夫的对手?三月那一战,鞑子兵听说姐夫和李将军的大军已到,吓得是屁滚尿流啊,还没正式交手就大批大批地北逃了。”周芷若道:“常大哥定是没有饶过他们了?”蓝玉道:“那是自然,姐夫率兵疾奔千里,将他们一网打尽,并一举拿下了上都开平,那倒霉的鞑子皇帝再一次丢了老窝,便率众逃亡和林了。”
  韩世聪喜道:“当真痛快之极!想当年鞑子在中华大地横行无忌,百姓终日生活不得安心,如今他们气数已尽,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啊。”说完举杯饮了一大口酒。蓝玉笑道:“韩少侠和我姐夫称兄道弟,想必也定是豪迈爽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韩世聪叹道:“这期间却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为赶走鞑子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啊!”说着眼睛一酸,想起了自己为元军杀害的父亲韩山童。
  段沧海忽然道:“眼下虽是大明江山,可朱元璋的宝座却是集千万英魂之灵气而铸成,这背后诸多是非成败,着实数不清道不尽啊。”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对半眯着的眼睛望向空中。韩世聪微微一愣,心想:“这段沧海明明是为朝廷做事的,怎么却和义父一样直呼皇帝名讳?”蓝玉哑了口,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段沧海见他神色尴尬,便即咧嘴一笑,柔声道:“玉儿,二师伯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将来继承常将军衣钵之后,为国为朝廷效力的同时,切记不可忘本才是啊。”蓝玉道:“二师伯,你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啊。”段沧海笑道:“以后你会明白的。”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道:“我也进屋歇歇啦,你们继续喝吧。”冲着周韩二人微一抱拳,便转身走近后院。
  蓝玉瞧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叹,自言自语道:“唉!自从那些事情之后,师父、师伯他们个个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周芷若奇道:“蓝少侠,不知贵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说给我们听听?”蓝玉道:“周掌门和韩兄弟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妨直说了,江湖上的一些传言恐怕二位也都知晓,一年前我三师伯出走,不见踪迹,之后大师伯又不见了……”韩世聪心想:“他说的‘三师伯’和‘大师伯’应该分别便是那弓圣和刀圣了。”于是脱口道:“刀圣杨玄不是最近又重出江湖了吗?还杀了三江帮的史帮主。”蓝玉道:“我还没说完,大概两个月前,我大师伯突然回来了,大伙儿都很高兴,但是奇怪的事情却接连发生,先是我们大当家的,也就是庄主,居然直接给他下了命令,让他去剿灭三江帮,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韩世聪奇道:“恕在下愚钝,没听出这有何奇怪之处,你们庄主给他交代任务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蓝玉道:“韩兄有所不知啊,在我们这儿,大庄主都不会直接派发任务的,都是他老人家先跟二庄主交代,然后由二庄主和我的一位太师伯进行商议,再行交代,而今这直接下令之事,自山庄成立以来据说还是第一回。”韩世聪和周芷若对望一眼,都觉得他这番话所包含的信息极多:“原来这铁英山庄竟有两位庄主?‘他老人家’又是怎么回事?假如那大庄主是位老者,那江湖传言中的‘少庄主’难道便是他们的二庄主了?”
  韩世聪虽心有疑问,但并不愿再行打断,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蓝玉喝了半杯酒,接着道:“这是其一,待大师伯完成任务归来,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便发生了,我们大庄主居然消失了!”韩世聪惊道:“消失?”蓝玉点头道:“待大伙儿仔细察看,发现他老人家的房间里已然收拾干净,并不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似乎是悄无声息地出走了。庄里谁也不知他老人家的去向,这一下大伙儿可有些乱了阵脚,屈指一算,如今已然过去一个多月,到我和二师伯来接你们之前,大庄主仍未找到踪迹。”周芷若道:“既然是这样,那之前段大侠口中的‘林庄主’便是你们的二庄主了?”蓝玉点头道:“正是。如今大庄主不在,也只有他临时主事了,说起来,他老人家算是我的太师父,我的师父和诸位师伯的武功大多都是他教的。”
  周芷若奇道:“你们林庄主也是个老人家?”蓝玉道:“是啊,怎么啦?”周芷若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仔细想来,你说的这些着实很奇怪,大庄主先是反常,而后出走……”她手托着下巴,凝眉思索。蓝玉早听姐夫常遇春说过,峨嵋派掌门周芷若心思缜密,颇有智慧,见她若有所思,忙道:“周掌门聪慧过人,可有什么见地?”周芷若道:“我对贵庄内部的事情了解得太少,恐怕连你也未必知晓很多细节,所以很难有所推断。”蓝玉道:“咱们也就是猜上一猜,也好过把这些谜团闷在心里。”周芷若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喝了一口茶,韩世聪却低声问道:“那你们大庄主出走之前,庄上可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或者来了什么奇怪的人?”蓝玉道:“其他怪事倒是没有了,一切如常。”说完便把剩下那半杯酒也干了,跟着自己又满上。韩世聪“嗯”了一声,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还是师父说得对,咱们现在仅知表象,没法站在贵庄的真实视野去观察事实,自然很难得出结论了。”
  周芷若忽然道:“对了,蓝少侠,我给你看一样事物。”说着便从包裹里掏出那副刻着“莺”字的令牌,放在他面前,又道:“这是我在峨嵋山脚下的一处树林里无意中发现的,应该是贵庄的令牌吧,不知这是何人所有?”蓝玉显得有些吃惊,拿起令牌,睁大了眼睛,道:“这……这是我三师伯的令牌啊!”周芷若一愣,只听韩世聪已然惊道:“三师伯?你是指弓圣?”蓝玉数斤黄汤下肚,已有些飘飘然,微笑道:“是啊,我三师伯姓江名莺,这自然是他的牌子。”韩世聪和周芷若对望一眼,心中均在默念着:“弓圣……江莺……”
  韩世聪心想:“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测全错了,只是这忒也奇怪,倘若剿灭玄冥帮是这弓圣所为,怎的偌大的金顶却不见一支箭?”只听周芷若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贵庄那枪圣又是何方神圣?”蓝玉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在铁英山庄学艺已有两年有余,却从来没见过这位神秘的五师叔,甚至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此言一出,周、韩二人均是一惊。周芷若还欲再问,忽然感到耳边有一阵轻风飘过,跟着一个微胖的人影在他们跟前飘然而立,正是段沧海又回来了。
  韩世聪心下暗赞:“他体型虽胖,身法却是奇快!”只见段沧海依旧笑容满面,道:“玉儿,你酒喝太多了,还是早点过去休息吧,不然我回去告诉四弟,让他罚你。”蓝玉看了看桌上的酒杯,心想:“糟糕,我之前还跟师父保证说今后酒不过三盏,眼下早就不止了,我还是乖乖听话吧!”于是道:“是是是,玉儿听师伯的!”尴尬地一笑,冲周韩二人作了个揖,道:“二位朋友,咱们明早见!”周韩二人微笑回礼,蓝玉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段沧海细声问道:“周掌门,这令牌当真是在林中所得?”韩世聪心想:“原来他都听到了。”周芷若不假思索地道:“确实如此。”段沧海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乃不祥之物。”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周芷若点了点头,道:“那便毁了它吧。”说完右手轻轻一握,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手中令牌已碎成数块。周芷若道:“徒儿,你再来试试。”将碎块放到韩世聪手中。韩世聪未及细想,连“是!师父!”这几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右手便下意识地用力一握,只传来几声闷响,再瞧时,那令牌的碎块已化为碎末,从他拳心缓缓洒落。这一下只是瞬息之间,待得韩世聪缓过神来,看到手中碎末,不禁大惊:“我是怎么做到的?”
  段沧海瞧在眼里,知他俩是在显示功力,心中也微微一惊,却不形于色,仍是脸挂笑容,又伸了个懒腰,道:“不行了,又困了,我回去啦,二位也早点歇息吧。”说完转身便走。韩世聪忽然道:“段大侠且慢,再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段沧海半回头道:“说吧,少侠。”韩世聪道:“段大侠这身行头煞是威武,腾龙起凤,霸气十足,但同行的其他人却没人穿,这是何故?”段沧海回过头去,笑道:“这身衣服只有我们师兄弟五人穿得,仅是区□□份而已,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少侠为何问这个?”韩世聪道:“没事,就是问着玩儿。”周芷若道:“徒儿,你怕是酒也喝了不少,尽问些不相干的。”韩世聪知师父是在给自己圆场,便挠了挠头,装出一副迷离的憨态。段沧海嘿嘿一笑,道:“不碍事。”便缓步离开了。
  韩世聪看了周芷若一眼,轻声叹道:“至少不是他,体态不像。”周芷若知道他说的意思,也不接话头,只是道:“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一行人快马加鞭,风雨无阻,不出九日,便已到了山西边境外的一处驿站。段沧海一跃下马,拱手笑道:“接下来就你们三位自己走了,我们在这境外暂居,等你们回来。”便领着十余名庄客,欲和蓝玉等人告别。周韩二人初时大惑不解,蓝玉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二师伯此次随我来峨嵋接二位,乃是姐夫私下拜托的林庄主,瞒着军中其他人呢,此处已是山西境外,很快便要到了,咱们一行阵仗不小,若是让李将军知道姐夫私下请铁英山庄的人护送我们,难免麻烦,二师伯便在此等候,咱们三人自行前往。”韩世聪道:“想不到蓝兄此行也是冒着风险。”
  周芷若走到段沧海跟前,道:“承蒙段大侠照应,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既然来时如此,去时想必亦是如此,段大侠就不必再送我们回峨嵋了,此地甚是偏僻,不宜居住,不用再劳烦了,诸位还是尽早回去。”段沧海眯着眼睛,道:“周掌门是常将军请来的客人,林庄主临行前也交代过在下,倘若回去的路上遇到什么差池……”他虽语气迟疑,仍不忘微笑。周芷若笑着打断道:“段大侠无须多虑,我身为一派掌门,一些小情况还是能应付的。”段沧海听她语气坚决,心想他们事后未必便回峨嵋,或许会改道别处,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也不便强求,那日晚间见这师徒俩空手碎令牌,两手本事一路,足见这俩人武功均是非同小可,大可不必为安全担心,于是微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只好先别过,盼二位日后能来庄上做客。”一番寒暄之后,段沧海翻身上马,立时奔走远去。
  当日晚间,三人在镇中寻得一处简陋的客栈住店,要了两间客房,其中较干净的留给周芷若,另外一间则韩世聪和蓝玉同住。晚饭时分,觥筹交错,蓝玉眉飞色舞,乐道:“二师伯不在,咱哥俩可以好好喝一番了。”韩世聪微笑作陪,酒过数巡,蓝玉已微微有些醉意。韩世聪却面不改色,思维如常,看了看周围的酒坛,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我现在一顿居然能喝好几斤白酒,却仿佛没事一般,当真是这一路上陪蓝兄喝酒,酒量练出来了?”周芷若见他盯着酒坛发愣,知他心意,便低声道:“你现在内功非比寻常,再来十斤怕是也没事,稍微运运气酒劲就没了。”韩世聪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师父酒量肯定更强了,却总是喝茶。”周芷若知他开玩笑,也笑道:“既是如此,喝酒无味,和喝茶也没什么区别。”蓝玉笑道:“真羡慕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一通百通。”
  韩世聪仿佛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蓝兄,常大哥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他有没有跟你说我的来历和身份?”周芷若听他如此相问,不禁一惊,但瞧他神色镇定自若,心中暗暗着急。蓝玉却道:“姐夫倒是没有跟我细说,韩少侠不是峨嵋弟子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来历和身份?姐夫为人亲和豪爽,他结交的人大都是江湖侠客,其中我真正认识的也没有几个,我也就不便胡乱猜问,呵呵。”说完又喝了一口酒。韩世聪觉得他言不对题,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周芷若抢先道:“当年常大哥在汉江西郊与我峨嵋派弟子偶遇,韩世聪便是在那时候和常大哥结识的。”随即又胡乱编造了一些故事,虽是信口开河,蓝玉却听得入了迷。韩世聪轻轻敲了一下脑袋,心道:“还是师父处事谨慎,幸亏她在身边……”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继续纵马赶路,不出半日,三人已进入柳河川境内。韩世聪放眼望去,只见偌大一座城镇四下透着凝重的气氛,到处可见身着轻铠的军士,他们个个步伐沉重,面色严峻,仿佛城内发生了重大的战事一般。韩世聪奇道:“蓝兄,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士兵?难道又有大军要出征了?”蓝玉托着下巴,道:“柳河川一带有大大小小数十处军营,有将士在此巡逻也不足为奇,只不过……”韩世聪道:“只不过什么?”蓝玉道:“只不过今日的巡逻士兵较往常似乎多了许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在此时,从不远的一处营寨里走出三名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当头一人身着灰色皮甲,手握一柄三尺来长的军刀,乌发飘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那人一瞥眼间,正和蓝玉双目交接,不由得失声叫道:“是蓝少!蓝少回来了!”说着便迎了上去。
  蓝玉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李将军!”此人正是李文忠偏将,他自跟随常遇春拿下上都之后,便随其南下回营,在柳河川军营落脚,一路伴在常遇春左右,乃是一员虎将,谋略胆识均有过人之处。此刻他见蓝玉突然出现在军营里,吃惊之余,又略显宽慰,于是道:“蓝少回来就好,你姐夫这两日患了重病,一直卧榻不起,高烧不断。唉!将士们都在为他心急呢,你快去看看他吧!”此言一出,蓝玉、韩世聪、周芷若三人均是大惊失色。蓝玉大声道:“什么?姐夫病了?得的什么病?”一面说一面跟着李文忠便朝营地里走去。
  李文忠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瞧见韩世聪和周芷若也紧随其后,于是问道:“蓝少,这两位是谁?是你的朋友?”顿了顿,却又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你……你是教主夫人?”周芷若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气色顿时暗淡了下来,道:“时至今日,岂可还用这个称谓?”李文忠有些惭愧,道:“不知教……周姑娘来此所为何事?”周芷若淡淡道:“看望故人而已,李将军无须多疑。”李文忠喉头一哽,不知如何答话。
  韩世聪觉得好奇,正想问些什么,但见师父双眼无神,竟似有些难过,终究还是忍住不问。李文忠又道:“这位兄弟是?”蓝玉道:“这位是姐夫的好朋友,姓韩名世聪,听说姐夫在柳河川落脚,便前来探望。唉!想不到姐夫居然生病了。”李文忠拱手道:“幸会幸会,常将军的朋友真是仪表不凡,气度翩翩。”
  常遇春歇息的营帐在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四下空阔,却是熙熙攘攘徘徊着诸多军士。营帐门口则站着数名书生模样的老者,各自手中捧着一本破损的《医经》,不住地叹息摇头,均是一筹莫展。蓝玉有些心急了,将一名大夫一把拉住,大声道:“我姐夫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那大夫尚未答话,只听得帐内传来一阵如雷鸣般的话音:“是玉儿么?客人来了没有?速速进来一叙!”韩世聪暗暗惊喜:“是常大哥的声音,听他浑厚的语调,似乎这点小病并无大碍,那便好了!”
  蓝玉道:“姐夫,客人都来了。”说着放开那名大夫,掀开帐子,领着韩周二人缓缓踱了进去。帐内陈设简单,一进门便是一张四方木质大桌,上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卷,显然都是些军机要报。案头摆放着数十支红木毛笔,其中大部分笔头已经弯折了。韩世聪心下感叹:“常大哥身为开国大将,人们只道他平素威风凛凛,可又有几人知道他背后的血汗辛酸呢?”
  常遇春的卧榻便紧紧靠在大桌的左侧,他一见三人进来,立刻翻身下床,轻轻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周掌门、韩贤弟,你们来啦,请坐!请坐!”二人依言就坐,常遇春高声道:“李将军,叫手下人离开一会儿,我想和客人安安静静地谈叙一番!”帐外传来李文忠的声音:“大将军,您大病未愈,还是……”话未说完,就被常遇春笑着打断道:“不打紧,不打紧,我的病情我自己清楚,你们速速退下吧!这是命令!”李文忠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命手下将士撤出营帐数十丈开外,连医师大夫也不例外。
  常遇春微微咳了两声,韩世聪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关切道:“常大哥,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似乎很难看……”常遇春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为如此小疾击垮?玉儿,你且先出去瞧瞧,别让李将军他们过来,我和客人有些私人的话要说。”蓝玉道:“遵命!”大步走出帐外。蓝玉为人耿直,生平最痛恨偷听盗窃这等见不得人的行为,因此听常遇春这么一说,便立时走得远远的。
  常遇春听见蓝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小声道:“韩贤弟,你我时隔数月未见,你在峨嵋尚好?前几日我道听途说你们已将峨嵋山从玄冥帮弟子手中收回,当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说完又咳嗽了两声。周芷若皱眉道:“常大哥,你气色十分不好,最好还是少说话为妙。”饶是她见多识广,却也看不出常遇春究竟生了什么病。
  韩世聪愁道:“常大哥,承蒙您挂念,我在峨嵋很好,可是你……你的病当真不要紧吗?我看你咳嗽的很厉害啊!”常遇春拍了拍他的肩膀,干笑道:“我都说了不要紧,偶感风寒而已,不打紧的!呵呵,我见你气色较数月前要好了许多,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那便好了,那便好了!还真该谢谢周姑娘啊!若不是她肯收留你,教导你,我都不敢想像你现在将会变成什么样了。”韩世聪知他所指,淡淡一笑。
  周芷若道:“常大哥,在我幼年时你曾救我性命,这等区区小劳,又何足挂齿?更何况我这徒儿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呢!”常遇春道:“我刚从北方歼敌归来,不便立时去峨嵋山找你们,只得烦劳你们来此一趟,你们可知所为何事?”周芷若道:“是不是常大哥对那日海客村的事件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常遇春笑道:“周姑娘果然是聪慧之人,韩贤弟,你们一路走来,肯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让铁英山庄的人负责护送你们,是不是?”
  韩世聪被他说中心事,迷茫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既然当初是他们放火烧了我的家,还杀害了我的妹子,为什么常大哥还敢让他们来峨嵋找我,甚至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周芷若轻声道:“名字倒没什么,反正只是化名,常大哥之所以不用书信,而让铁英山庄的人亲自来接,当面一叙,自有他的道理,书信可造假,真人可造假不得,见面之前便先暗示我们铁英山庄与海客村之事无关。依我之见,怕是常大哥已经知道了当初是谁给你报的信,让你前往海客村救人的了?”韩世聪闻言大惊,看了看周芷若,又看了看常遇春,大奇道:“报信?报什么信?常大哥当初不是恰好路过吗?”
  常遇春叹了口气,道:“韩贤弟,别怪哥哥当初瞒你,只是事出古怪,我一时不得解,不如将此节隐去不说,以免多生枝节,待查明真相后,再向贤弟道明。”韩世聪也叹了口气,道:“常大哥苦心,小弟理解,如今真相究竟是什么?”
  常遇春咧嘴一笑,道:“眼下报信之人虽仍无眉目,但我却知道了凶手的身份!”
  韩世聪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连忙问道:“是谁?”常遇春压低了声音,道:“且听我慢慢道来。那日我携着你逃出,那伙凶徒便在咱们后面追击,咱俩路过石锤镇,往西进了林子,之后进了翠烟巷才得以暂且躲避,可还记得?”韩世聪道:“那夜情形,自然永生难忘。”常遇春继续道:“你安顿之后,我便外出查看,却发现凶徒竟然没能追来,怎么找都没发现踪迹,竟似消失了一般,我那时还以为是咱们真的甩掉了他们,后来才知道是另有原因!”
  韩世聪奇道:“另有原因?”常遇春道:“那日晚间,玉儿的师父郭子如受人之托,前往华阴县接玉儿,中途正好路过那石锤镇,碰见了那伙凶徒,当时咱俩头也不回地跑,却也正好错过了郭子如一行人。郭子如见到领头之人居然身着轩烽五圣的衣服,不禁大觉奇怪,于是带人上前拦下,话不投机,便动起手来。那郭子如生性冷酷,武功更是出神入化,片刻之间便将那些人料理了,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上。”韩世聪颤声道:“难道那伙人都被杀了?”常遇春道:“那领头之人没杀,被郭子如的几个手下带回去关押了起来,其余的都尸横遍野。”周芷若奇道:“这些常大哥是如何知道的?”常遇春道:“这些都是后来玉儿告诉我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绝对可以信得过。”周芷若点了点头,回想起这一路走来,蓝玉几乎是知无不言,此人心性淳朴,是条敞亮的汉子,从他口中说出,显然作不得假。
  韩世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领头之人究竟是谁?”常遇春道:“那人据说是西域圣水门门主的师弟,名叫松楠子。”韩世聪喃喃道:“松楠子……松楠子……”他低声默念,似乎要把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
  周芷若微一沉吟,道:“这圣水门在西域倒是有些名声,但也绝不可和铁英山庄相比,这伙人居然敢公然冒充铁英山庄之人,更敢直接和郭子如等人动手,这一点很是奇怪,要知道,这郭大圣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是能让相当多的一部分人闻风丧胆的,尤其是那些旁门左道之士。”常遇春轻轻咳了一声,道:“确实有些奇怪,不过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是,这松楠子居然没被杀,还被关押了起来。按照我对郭子如的了解,他对与他为敌之人十分无情,一般对头在他手下绝无生还可能,即便是涉及什么机密情报,问出话后基本也一斧头杀了,更不可能会关押起来。”周芷若点头道:“江湖上对这郭大圣的传言确实是如此,刚才常大哥一番叙述,我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合情理,原来便是这个了。”韩世聪道:“那多半是从此人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需要留着活口。”周芷若接口道:“徒儿猜的有道理,而且多半这秘密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所以才需要关起来。”常遇春轻轻呼了口气,脸色微微有些异样,缓缓说道:“听玉儿说,他师父之所以要扣押松楠子,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
  周芷若和韩世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一句话?”常遇春从怀里摸出两张叠好的纸片,塞到韩世聪手里,低声道:“先把这个收好。”说完便冲门外喊道:“玉儿,你过来!”韩世聪心知他不想让蓝玉知道此节,于是连忙将纸片收起。蓝玉应声而入,来到三人跟前。常遇春道:“姐夫记不太清了,你把松楠子说的那句话跟他们说一遍。”蓝玉先是一愣:“松楠子?哦!想起来了!姐夫是说那天师父在石锤镇上遇见的那个‘赝品’吧?”微一思索,道:“听师父说,好像那句话是‘光之如梭,金之如火,石若娇客,口若悬河’……”
  韩世聪一听此话,脑子便如着了火一般,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置身熔炉,燥热难当,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如碎片一般的场景,时而是竹林,时而是小溪,时而有白衣书生,时而又有蒙面侠客……身子颤动,双腿发软,差点跪了下来。周芷若见他异常,忙将他扶起,问道:“徒儿,你怎么了?”韩世聪浑身是汗,俊美的脸庞满是迷茫之色,颤声道:“这……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听过,而且一听到这句话,我便有一种记忆错乱的感觉,十分痛苦……”常遇春和蓝玉对望一眼,均是十分诧异。周芷若惊道:“难道这是什么咒语不成?”蓝玉道:“听师父说,此事甚是蹊跷,须得等大庄主回来定夺,所以先把他关押在了山庄里。”
  过了片刻,韩世聪才悠悠回过神来,咬牙道:“竟然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周芷若道:“此间之事,虽已有所证实,但最终的真相仍是扑朔迷离,结果怕是会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她见蓝玉进来,说话便隐晦了一些。常遇春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蓝玉,道:“不管如何,总是消除了一些误会。”蓝玉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语,也不敢多问。
  常遇春呼了一口气,道:“我拜托铁英山庄的朋友护送玉儿及你们来此,不仅是要消除大家的误会,更是因为他们都是侠肝义胆之士,希望将来你们能够并肩而为,互相关照。”周芷若和韩世聪均想:“即便铁英山庄的人不是凶手,但他们毕竟是为朝廷办事的,为何常大哥会让我们和他们互相关照?”常遇春见二人满脸疑惑之色,于是道:“你们有所不知,他们……”话未说完,忽然猛地咳了两声,跟着“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周韩二人惊呼道:“常大哥!你怎么了!”但见他脸色惨白,竟似昏了过去。
  蓝玉眼见情况不妙,连忙冲出帐外,大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常将军晕过去了!”顷刻之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李文忠的一声惊呼,随即便是阵阵金属的撞击声,交错纷杂,不绝于耳,乃是近百名官兵齐齐赶来。
  三名医师模样的人从人群中匆匆走出,不发一言便直冲入帐中,李文忠紧随其后,但见周芷若端坐床头,右手搭着常遇春的脉搏,神色凄苦,还不住地摇头。其中一名黄姓大夫急道:“你个女娃子是何人?速速闪开,让我瞧瞧常将军的病情!”周芷若轻轻地放开常遇春的左手,黯然起身,淡淡道:“不行了,常大哥顽疾攻心,已经没救了。”说着说着,脸颊不由得红了起来,显是悲痛不能自胜。
  那黄姓大夫将信将疑,伸手探了探常遇春的鼻息,又静心观摩了一番脉象和面色,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悲哉,悲哉,已是无力回天了……”韩世聪终于按捺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大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常大哥刚才还和我们促膝长谈,怎么却……却……”说到最后,已化为淡淡的呜咽。李文忠叹了口气,道:“大将军豪气干云,向来置生死于度外,就算是病入膏肓,也能神态自若,开怀畅谈。”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独自站在一旁,却是欲哭无泪。
  韩世聪默默地望着常遇春的尸身,但见他神色威武,临死时仍是掩饰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刚猛之气,唇齿微开,显是言犹未尽,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李文忠叹道:“大将军为国鞠躬尽瘁,男儿一生,莫过于此。‘虽古名将,未有过之’,这八个字用在他身上确是恰当不过了。”
  过不多时,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和次子常升也闻讯赶来,众将士得闻如此哀号,偌大一个军营里竟四处传来幽幽的呜咽声,想来常遇春一生为将未逢一败,对属下也是体恤有加,他的逝世,对于柳河川驻扎的数万将士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后来朱元璋闻丧也是大为震悼,赐葬常遇春于钟山之下,并亲自出奠,随即书报大将军徐达回京参加会葬,并追封其为“开平王”,还作有诗文:“忽闻昨日常公薨,泪洒乾坤草木湿”,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