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江南多烟雨

  霏霏淫雨下的四月江南青雾弥漫着的天目山中,本是昔年少有问津的山道间时不时经过一些路人,偶有相遇裹衣速行的仗剑侠客亦或是文墨俊才,各自攀交一番后发现对方均是自己久仰之士,“幸会”、“如雷贯耳”云云后便结伴前行。更远处的官道间,马车列列尊荣华美的名门显贵、蹄声阵阵鸣如擂鼓的在朝军将很不合时宜的将这处清冷打破,好似由这万里绵延的细雨化作丝丝喜意携卷着一同涌入山涧的深处,冲褪了一处长戟高门往日的肃清。
  “罗青峰万株梁才慑四疆土,聚净雨千顷风华润百业民——聚罗庄”
  朱漆厚门几日内迎来了诸多客人,庄内杂役往来穿梭偶有喧声嘈杂。管家鹿老气急败坏地训斥着手脚笨拙的杂役;罗家首席教师穆括正着手安排加强宅院的安防工作,昔日冷清的间间厢房如今竟险些人满为患。整个庄园都仿佛透漏着盛大的喜意,因为再过几日,这座庄园将会迎来庄主罗方翼的大寿。
  庄主罗方翼号青峰,乃是当代名帅,多半生沙场驰骋累累军功,威名赫赫。早年间生逢乱世,家境贫寒的罗方翼早早的成了孤儿,于外流浪行乞为生,所幸得遇高人见其是天资聪颖、根骨绝佳,便从中多番指点,教其习文练武,又加其自身刻苦勤奋,竟轻轻年纪就在武林之中打出一番名号。
  只是多年的江湖滚打,加上少年境遇难堪,罗方翼对这流贼四起,边域不安的时局产生了强烈的理想与抱负。多年后,恰逢天大的机缘,当朝皇帝御驾亲征却惨败而逃,身负重伤之际,罗方翼解救其于危难,并在一路护送中尽显才略与胆识,深得皇帝赏识,从此便开始了金戈铁马的生活。罗方翼凭借着惊人的军事才能在没过多久的外敌反攻中屡建奇功,很快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与传颂,此后的二十多年来也是戍边卫国、平乱护主创下不世之功。垂暮之年,日渐不振下便告老归乡。
  当朝新主为表其功,赐金银财帛无数,更有金书铁券保罗家世代荣华;除此之外为表关爱之情更是亲自为庄园题字“罗青峰万株梁才慑四疆土,聚劲风千里驰骋卫两朝泰,——聚罗庄”。后因追念其英年早逝的嫡长子,便重新赐字为“罗青峰万株梁才慑四疆土,聚净雨千顷风华润百业民——聚罗庄”可说的上是对罗家两代臣子的最高赞扬,此番礼遇古今少有。因此前来贺寿的宾客众多,除了名满江湖的侠士外,亦有文苑学士、威猛将军、当朝忠臣等等。
  细雨覆过飞檐,击打着围栏,冲刷着青砖,洗褪了玉梁雕栏上的微尘任由得红桩青瓦愈显新亮,却无法淡化那细里行间道道裂痕的斑驳与沧桑,仿佛那过往的岁月之中每每发生最重大之事,也一同刻入了所有的石木心里,任凭几多风雨只能加深无法抹去甚至丝毫淡化。
  林廊间,一位青年身着素衫跚跚而过,似是与这份喜庆互为多余的。不曾移目间却将这幕幕收入眼内,脚下未曾停留踽踽凉凉行入祠堂。这点点水气或溅或淋,洇湿了青年衣摆,还有眉宇。
  青年名叫罗项誉,正是这聚罗庄庄主罗方翼的嫡长孙,稍带英气的清秀面容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走进祠堂,看到地上一行清浅几近干涸好似足印的水渍,青年略一停顿后便径直走向了其父亲的灵牌,开始大礼参拜起来。礼毕后,少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略有出神的看着眼前的牌位,心中默默地向着自己的父亲诉说着近年来自己的成长与想法。
  青年出神之际,祠堂的门再被推开,几个人影照进来,映在了青砖地面上向着罗项誉投来。
  “誉儿,又要自己先来,难道在二叔和爷爷面前悼念你父母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么。”一个一身精炼武服、面部蓄有山羊胡面的男子一脸无奈的说道。这人名叫罗浮纲,是罗项誉的二堂叔,罗家的现任家主。
  “二叔说笑了,想着现下庄内客人繁多您定是在前厅应酬不断,我又如父亲般不善交际,不喜热闹,索性便自行先来了”
  “少来,你老子不善交际?外面前来贺寿的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生前好友!你小子才知道你老子多少……”
  话至如此,罗浮纲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有些问题,稍一停顿便尴尬的转移了话题“誉儿啊,虽然这几日庄内上下确是为了筹办寿宴忙碌了些,但大兄的祭祀全家人是不会懈怠的,全家人都很想念大兄,就像大兄一定也念着我们,念着你一样。大兄生前宏图大志,要说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我不确定,但如今他最大的期许定是要你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生活,你近日看似无恙,却沉默了许多,也少在庄内走动,你小小年纪不应给自己太过压力才是。”
  “是啊三弟,今日庄上又来了好些人,多是说着想要见见你呢,你若仍是如此躲躲藏藏不肯露面,爷爷见了怕是又要难过起来了。”
  “嗯,二哥多虑了,只是前两日夜里练功行气出了点岔子,所以才没有四下走动。”
  罗浮纲表情立即凝重起来微怒的训斥道:“誉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练功这种事情最忌讳心浮气躁,拔苗助长,你这样心神不宁急于求成很容易伤及自身的!这几日好生调养一下,稍后……”
  罗项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二叔不必担心,我已无大碍,今日庄内上下仍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们还是先行祭拜吧。”
  罗浮纲无奈的叹了口气,心道这毛小子虽然总是自行自在,但其气色似乎确实并无异样,且前厅也确有几位大人物刚到,急需自己出面招待,于是他走到大哥罗浮文的灵位前,目光略带伤感的说道:"大兄,弟弟带着儿郎们来看你了!你知道的,再过几日就是老爷子的寿辰,今年家里人筹备的都很用心,庄上来了好多你和爹爹的旧友,所以爹爹今日状态不错;项誉也很懂事你莫操心,我会好好的看着他的;前些日,散华剑褚明来府上做客,说是在西鸣山一带曾有两名道士显露过云门散手,所以老三就又出去查探了,今日定归,待他回来自行拜祭吧。”
  说到此处罗浮纲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若是此去,真能觅得当年那批贼子,我必亲自前去,屠尽那帮奸邪,带上他们所有的头颅回来祭奠大哥!"
  愤怒之际,感应到罗项誉稍有颤栗,罗浮纲又是一顿,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道:“大哥,近日家中确实太忙,我需快些出去料理,让我和小子们给你上香吧,你在上面多多佑着点这帮小子,佑我罗家还能继续兴旺下去。”说罢,罗浮纲把点燃的香分给了几个小辈,大家依次上过香敬拜后,叮嘱项冲与项离,一定要带着项誉去庄内大夫处仔细查看一番后,便急匆匆的赶往会客堂了。
  三兄弟一同从大夫处回到了罗项誉的房间,房门将开,一道人影幽灵般地窜了出来,罗项誉首当其冲加之猝不及防只得向左侧身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一拳,与此同时罗浮纲的长子罗项冲双臂交叉将将抵住了自己的前胸的一拳却仍是被击退,还未等两子站稳,偷袭者先是一记侧踢踢在了罗项冲防御的双臂上让他倒飞的势头更胜,然后又一记扫堂腿将罗项誉钩的重心离失倒向左侧的梁柱,随即忽的倾身再进,双手交叉施展擒拿之术袭向罗项誉,临危之际罗项誉双脚与肩齐用力,斜着身子从梁柱划开,一手劈在偷袭之人的双臂交叉处,另一只手反拍着栏杆,借着两方的反震之力轻身跳起,随后临空双脚踢出正中那人击来的双拳,却被彻底击飞而出落在满是雨水的院子中,几个踉跄才得以占稳。年幼的罗项离则是傻傻的拉长了下巴,呆滞看着眼前的一幕,然而偷袭的人并没有借势继续袭来,只是立在门前几步处略有失望的摇了摇头然后一个弹指弹在了罗项离的脑门上然后痛骂了声:“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愣子,整日不好好练功,看到你老子大显神通就只会原地充楞!张着大嘴作甚,莫不是想来两招狮吼功不成。”
  罗项离双手捂住额头,痛的吃紧更是对他父亲的嘲弄感到羞愤,便咧着嘴怨恨的看着偷袭者,然后竟真“嗷嗷”的大吼了两声好似乌鸦一般。
  已经走回房门前处的罗项冲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左臂怨声道:“三叔,下手还是一如既往的黑啊,你这一回来就躲在这里搞突袭到底是弄个什么名堂。”
  罗项离急忙应声道:“就是,就是,弹个脑蹦居然用上内力,若是真把本天才弹傻了,倒时满庄皆是‘狮吼功’,且看你老子和婆娘再把你打成棒槌!”
  罗浮航双眼略眯,斜斜的横了一眼罗项离然后一声轻哼不再理会。转向从毛毛细雨中走回的罗项誉直直的看着未发一言。罗项誉来到身前,对着其深施一礼然后说道:“三叔教训的是,近日确实有些失魂,心神不宁竟也守不得本心了。”
  “直到拳临面门七寸前方有所察觉,十字擒拿手的破解之法虽已练得纯属,但这几招拆的实在难堪,我若有心,五招之内必可伤你!”感叹了一声后罗浮航轻轻摇头,转身又退回了屋内。
  三兄弟各自心事的走进了房间,待罗浮航大马金刀的坐好,罗项誉便近前开口询问道:“三叔此去……可曾有所发现?”罗浮航一只手臂轻撑在腿上,身子前倾斜着颈子闭上双眼好似回味着什么,两息后开言道:“是与不是还不好说,此次前去查问时,西鸣堂受伤弟子已然神志恍惚,伤情颇重,我短留三日仍未见其有丝毫起色,又恐误了大兄祭日只得快马先归。”
  “那三叔此去……”罗项冲刚刚发问,罗浮航蓦地睁开双目说道:“不过,一位不治身亡的弟子身上的伤势,确极像是云门散手中的断截推所致!”说到此处罗浮航直直的看着罗项誉,室内突然一阵沉默。
  “想来寿宴结束三叔定会再去查看,届时三叔可否带我一同前往啊。”罗项誉抱拳一礼说道。
  罗浮航也是一阵怅然,摇摇头说道:“我怎不想携你一同前去,只你当前武艺仍是不精,怕是老爷子那五十招之限你仍迫不得啊。”
  罗项誉微微皱眉,有些发难,心道是:“这确是个烦愁,去年也只是在爷爷手下走了十三招而已,虽说今年武艺精进许多,但这五十招方可离庄出世的限制仍是希望渺茫的。”
  罗项冲看了一眼正在出神的罗项誉张口安慰道:“三弟如今的武艺已是了得,为兄已然不是对手了,想来只需三五年间必可完成这五十招的考验。”
  罗项离也帮腔道:“是啊是啊三哥,连爷爷都说你‘心有魔障,抑郁成结,这般深沉,练武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啊。”
  听到这里罗浮航却是轻哼一笑,接着说了起来:“这倒是不假,誉儿你虽是天资聪慧又勤于上进,只是这心有积念,反不利你的进修;凡事凡时皆需持心如镜中水月,学这个瘪犊子一般,心大如斗,牙被打掉几颗,给几个糖球就可破涕为笑。”
  “哟哟哟,还好意思说,我五岁时自然天真了些,倒是不知当年谁人让自己的婆娘追得满庄乱跑,我就是心太善啊,还帮着那厮说了好话,不然今日我去祠堂顺便还能多上几注香。”“还不是你小子事后说漏了嘴,害得老子差点被砍!你知那本被你撕毁了的正阳拳谱有多珍贵么,那可是我用……”
  正当罗家父子争论不修的时候,一位家丁前来传话,要大家赶去前厅。众人随即停止了言论,由罗浮航代领着一同向着前厅行去。
  天目山间远望西北,千万里外似有一抹阴云,于茫茫大漠之上连年不断的汇聚着,愈渐愈浓,仿佛下一刻便要横空万里携滂沱之势南下,席卷整个大宋的富饶国土。而这片阴云与大漠的主人此刻正伫立在一座矮丘之上,神色凝重的远眺东南方,似是眼神可以透过万水千山看进宋国边军营寨的帅帐;又或是直抵遥远的天目山,将这一路上的人与事看个真切明白。此人姓李,盛世大唐天可汗李世民的“李”,名叫李德明,现时党项一族的首领。许是因祖上因功被赐予帝王家姓,李德明自幼便雄心大志,望有朝一日可成就一方霸业。多年来,一直秉承着“联辽睦宋”的治国方针,暗中谋划万千,以图他日之功。
  此时一名亲卫快步行来对着李德明上前一礼,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德明带有一丝期望的语气开口询问道:“如何?”
  亲卫低声回报着说:“据内线消息,昨日又见一位‘曹将军’离营,此前那批贺寿队伍里的‘曹将军’怕是有假!”
  李德明深出一口气,略带沮丧的喃喃自语:“一招假借诱敌,虚虚实实毫无着力,实是厉害……筹划了数月的暗杀看来也没法得逞了,宋国这几代名将何时才能杀得完啊!”闭目思索片刻后又对这名亲卫说道:“让谍子把个中虚实传到那边去,此时宋国边境肯定大有文章,绝不可贸然行事!”
  听到此处亲卫应诺一声随即着手传递消息的事情去了,李德明仍是未将远眺的目光收回,反是邪邪一笑继续自语道:“罗老将军既然要办大寿,总是要给份大礼才是!”说罢李德明转身归帐,不多时一队人马从军寨中涌出,向着宋国边境上一些人丁稀少的村寨奔去。
  滚滚烟尘中,一队七人二十一骑正日夜兼程向着天目山行去。其中一位中年的汉子大声向着最前方之人喝道:“将军,此处是否该换马了啊!”为首那人举着马鞭指向不远处朗声喊道:“行入那片林子稍作修整!”随即众人一同乘骑奔入了树林。
  几人分别整理物资马匹后,拿取吃食团坐在了一起吃将起来。片刻后请示换马那人开口说道:“照这般速度后日午时差不得就可到了。”
  一位中年疤脸汉子随即应道:“都怪那帮土鼠蛮贼,险些误了罗帅的寿辰,着实可恶!”
  又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打趣的说:“何止如此,更大的罪过是让我等错过和夫人汇合的时间,将军归时怕是要受上一阵粉拳了喽。”说罢众人哄笑起来。为首那人听罢一窘,然后板起脸说道:“你们这帮老兵痞,本将军布下重重迷阵才偷得这些许光景,你们却在此学足长舌妇人空耗时间,待此次回去每人给我记十首级!”众人笑的更是放肆了,调侃了一阵后才各自上马继续西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