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鲛人脍 一

  天鹰堂是白玉城最大的镖局,平民小武夫陈安已在此处押镖十年之久,功劳无数,无一差错,可偏偏不识字,官职提不上,只能做一个小领头。
  “爹,你这次回来时候,可不要忘了给我带两个糖人奥!”
  陈安弯腰,摸摸小半书的脑袋,笑道:“记住了,记住了,等爹爹押完这镖,给你们兄妹三个呀,买蜜饯吃!”
  陈半书可爱的脸蛋像是一个小女生,眨眨眼。
  “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可不能惹姐姐生气了,要乖知道吗?”
  “嗯!”陈半书郑重点点头。
  一九尺有余的木箱托在马车上,在夕阳里分外沉重。
  天鹰堂夜晚通常不押送货物,除非是贴上加急的信条,或是达官显贵的重金买卖,大晚上的接到这么一镖差事,看来这箱子里装的东西来头可不小。
  道完别,即刻上路起行,目的地是护送到坐落在白石城的白平都护府,路途遥远,贴着加急信条,需昼夜前行,风雨无阻。
  徐押吏看了一眼天边流滚的云霞,一阵冷风。
  “这天色要变呐。”
  陈安抽出长鞭,朝着马屁股猛地一甩,大喝一声:“驾!”
  “起行!”
  马车朝着城门方向驶去,只留下一阵干燥的尘土,还有陈半书水汪的眼睛。
  半书此刻并不想念爹爹,这样的场景已是常事,他心里只希望这次爹爹回来时不要在忘带糖人了——
  夜色如期而至,出了城门便是山林旷野,风声骤急,彩云流转,月光鱼肚。
  “老安,不如就在此休息一刻吧。”徐押吏摘下水壶,灌上一口。
  “不行,此物件可是镖局亲自贴的加急信条,目的地又是都护府,可不能出差错了。”
  “就一晚而已,何况若休息不好,遇到土匪,兄弟们也没气力招架。”
  “这”陈安和徐押吏共事多年,实在拗不过,只好折中道。
  “这才刚出城门,何况风清月明,赶路正合适,待再前行几路再休息吧。”
  一行人行走到了天亮,走过了山林,一片旷野,白云流去,乌云袭来,风声急促,干燥的空气沾上湿气。
  陈安打量片刻,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是要下雨了,须找一个地方避一避,休息一番。
  徐押吏指向不远处一土山。
  “要变天了,就在前方歇息吧,躲在山洞里吃点食粮。”
  果不其然,接连的雨滴噼噼啪啪,愈来愈多。
  一行人抓紧前行,木箱在山路上晃晃荡荡,仿佛听着雨水的韵律。
  山路往上愈加崎岖,马蹄印越陷越深,白日风雨也无常。
  一行人默不作声,闭目养神,不是乌云越来越多,而是天色越来越深,这一躲便不知过了多久,夜晚的凉意混着雨水浸透衣衫。
  要说这风风雨雨的,也不是头一遭了,陈安押镖这么多年,什么鬼怪天气没遇到过,今日不过分外阴沉罢了。
  陈安拾起酒壶,倒灌一口暖胃酒,瞅着天边黑压压的雷云,心里想的却是答应给半书带的糖人。
  陈安有三个孩子,大姐叫陈半诗,儿子叫陈半书,小妹叫陈半礼,是他们的母亲爱新永芳起的名字,陈安自己因为不读书,这辈子只能做一个莽夫,遂意以诗书礼为名,寄托自己的期许。
  “你想啥呢?”徐押吏微睁开一只睡眼,打趣的说道:“又想你娃子了。”
  陈安一笑,举起酒壶对着篝火,火光照耀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墨笔人,这是陈半书小时候偷他大姐的墨水画的。
  叹息一口气,“是我太无用了,连个糖人都要拖欠半个月。”
  “你这是那里话?为人父母,只要将他们养大了,他们就要懂得感恩!”徐押吏打断道,“何况,半书又不是”
  陈安只是低眉一笑,悲叹辗转于眉目,消失不见。
  “徐老弟,三个糖人六文钱,六文钱呐?呵呵,半辈子也过去了,连个六文钱的糖人都不能满足娃子。”
  徐押吏接不上话,自己又何况不是?这白月王朝的贵族们哪怕拿出一半的银子分给百姓,也不至于人心苦寒。
  “唉,咱们就知足吧,前几日我村老于家,两个儿子都被抓去做壮丁了,就剩下老妪一个人每天蹲在路口放个碎瓷碗,别提多”
  徐押吏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轰隆”一声,似乌云雷震,又似万马踏蹄,心生不安,立刻跑向洞外,只见乌压压一片浪潮从山顶滚下,草木尽折。
  “不好!是山洪!”
  徐押吏一听,大惊之余,赶忙喊醒休息的同伴。
  众人惊醒,见势不妙,慌忙逃窜,马蹄声碎,惨叫连连,在恐慌的人群中,陈安再一次看向山洞,木箱静静的坐落在暴雨猛洪中。
  这可是要交给都护府的镖,不可没有人送啊!凭着一身责任,陈安一咬牙,冲进山洞。
  “老安!你去哪?!”徐押吏大喊。
  马匹早已惊慌而逃,嘶叫声中,他拉起马车,以一人之力拖着木箱蠕动,虽说陈安只是一介小卒,可也是自幼习武,别说一个木箱,换成一马车铅块他也能给不紧不慢的带出去。
  只是山洪不等人,这山洞本就深,押镖的小卒们早就自顾自的逃命去了,那里还有人注意到这身外之物?又谁会不怕死的再回来拉镖?
  “轰!”山洪顷刻而至,山洞被泥石瞬间填充,仿佛瀑布倒灌。
  陈安赶紧躲到木箱后,山洞外惊叫声瞬间淹没,马匹嘶叫声滚着泥土入耳,陈安知道,这一镖乃是天劫,只怕是无人生还。
  就在泥石淹没陈安的瞬间,木箱被巨石撞击破碎,皎洁如同月下清河的光芒瞬间撕裂残余的木箱碎块,陈安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中仿佛涌进星河江海,那纯净的光芒,仅仅是流入眼中一瞬间,便仿佛扎根深海中,上与天相望,下与地相隔,超脱自然与天地无干,死生何惧?
  陈安舒展眉头,放大瞳仁。
  那箱中还用一铁笼,笼中有一赤裸的少女,光芒来源便是那少女蔓延全身的长发,她明眸中带着恐惧,眼神里却是楚楚可怜,只见她身后山洪如同野兽追猎,扑面瞬间,少女伸出玉指,在陈安眉心前一点,绽开一朵涟漪般的蓝莲花,冰凉透心。
  下一刻,失明,失神,失聪。
  最后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少女薄唇轻启,仿佛念动咒语,但那光芒却已不在。
  赤裸的少女连同陈安,淹没于泥石爪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