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一身

  江城又做了梦,这次他梦到了自己和魏婴年幼的时候。
  江澄小时候喜欢养狗,并且他还有个恶趣味,喜欢坐在水边,把三毒的剑穗扔到水里,让他养的小狗们去捡,谁先捡到,就给谁奖励。
  江澄九岁的时候江枫眠从外面给他捡了个小哥哥回来。江澄本来很开心,可一听说为了这小哥哥要把他的爱妃们送走,他又不开心了,朝江枫眠跳着脚吆喝了一通后便铁青着脸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
  江枫眠摇摇头,叹口气,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江氏夫妻还有江厌离几乎事事都顺着他心性的,这会闹脾气,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魏婴却很喜欢这个江家的小少爷,他觉得他涨红了脸气鼓鼓的样子真好玩儿。
  魏婴便去敲江澄房间的门:“阿澄,快开门,出来陪我玩会儿。”
  江澄不搭理他。
  魏婴:“你不陪我玩儿,我陪你玩儿也行啊。”
  还是没搭理他。
  “说真的,阿澄,那些小狗崽儿有什么好的,他们能陪你玩儿的东西,我也能,你说吧,想玩什么,我奉陪到底。”
  江澄沉默了一会儿,答话了,闷声闷气道:“真的?”
  “不骗你。”魏婴一听他答话了,心里暗暗叫好,这个小傲娇终于肯理他了。
  门吱呀一下开了,江澄手里抓着一大把剑穗儿跑出来。
  “走吧,去玩。”他一把抓住魏婴。
  魏婴看看一脸兴奋的江澄,又看看江澄手中的剑穗儿,心头忽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肠子都悔青了,说什么陪他玩儿他平常跟狗玩的东西?狗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江澄带他走到水边,扔了一个剑穗进水,对魏婴道:“诺,去捡吧。”
  “啥?”魏婴感觉受到了惊吓,“你平时就跟你的小狗崽儿玩这个?”
  “是啊。”江澄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魏婴犹豫了一会儿,随即把心一横,罢了,谁叫自己嘴欠答应了他呢,权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没多久就把剑穗儿捡上来了。
  他自幼混迹江河湖海,水性自然是不差的,这一来二去看得江澄都愣了。
  “快吧。”魏婴得意道。
  江澄瞅了眼他手中湿漉漉的剑穗儿,小声嘀咕:“比我养的任何一条小狗都快多了。”
  这会儿魏婴可笑不出来了。
  不过江澄很快觉得这样玩儿不过瘾,以前他扔剑穗儿,都是好几条小猎狗扑到水里去争去抢,这会儿就魏婴一个,还捡得那么快,一点意思都没有。
  “魏婴,我们来比赛吧。”他说。
  “哦?”魏婴眼前一亮。“怎么个比法?”
  规则很简单,两人轮流扔剑穗儿,同时下水去捡,谁先捡到游回来,就算谁赢。
  那场景挺有趣:两个人扔剑穗儿,魏婴使劲往江澄那边扔,江澄却使劲往魏婴那边扔,来来回回十几次,不过无论是往谁那边扔,江澄一次都没赢过。
  两人爬上岸来,江澄死死盯着魏婴手中的剑穗儿,咬牙道:“再来!”
  “啊?”魏婴显然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看天边一轮西沉红日,“都这么晚了,我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吧。”
  江枫眠和虞夫人看着两个湿漉漉的小孩儿,面面相觑。
  “这是去干嘛了?”
  江澄抱着手,不说话。
  “去比赛了。”魏婴也不管自己满身是水,靠着江枫眠一屁股坐下来。
  “哦?”江枫眠微笑,“谁赢了?”
  “我赢了。”魏婴伸个懒腰,抓起筷子便伸向方才诱惑了他好久的那道排骨汤。
  “真好吃,咦,江澄,你怎么不吃?你脸色怎么那么不好,你不吃,给我吃了吧!”
  说罢他便伸手去够江澄的碗。
  “谁说我不吃的!”江澄吼一声,拿筷子敲开他的手。
  “噗。”坐在对面的江厌离笑了,她把自己面前的碗推到魏婴跟前:“阿婴,喝我这碗吧。”
  “好啊好啊。”魏婴一见到好吃的就跟匹小饿狼似的,也不管什么谦让不谦让的了。
  江厌离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格外开心。
  江澄百无聊赖地坐在水边他小时候常坐的地方,拿几枚白鹅卵石打着水漂。
  魏婴常常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突然蹦出来,打趣他“挺尸”。
  然后两人七手八脚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打得两人都鼻青脸肿了才肯罢休。
  可现在,就连能陪他打架的人都没有了。
  他扬起头,莲花坞水汽模糊了双眼,他忽而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之后呢?”身后的“魏无羡”轻声道,像是在帮他回忆。
  之后啊,江澄低垂下眼角。
  “我们去云深不知处求学,你都知道的。”
  那会儿江枫眠专门找了艘大船送他们,杉木制的船身,宏伟的枋樯,看上去格外气派。
  江枫眠叫过船夫来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又把他俩好好嘱咐了一通,叫他们俩最好别出船舱,路上遇事尽量智取,务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江枫眠这次是唠叨了些,可想想魏婴虽幼时在外漂泊,终归也不过就混迹那一亩三分地,江澄更是打小从没独自出过远门的,多嘱咐几句也不过分。
  两个孩子当时咿咿呀呀地都答应了,船一出莲花坞,却是立马抛去了九霄云外,魏婴叼着根儿芦草躺在甲板上,江澄坐他旁边,一双脚脱了长靴伸在水里,那时子午阳光正好,他俩丝毫没有防范,玩得不亦乐乎。
  不久船驶到一处密林,林中高低错落的树木遮住了炽烈阳光,那碧绿湖水蒙上一层灰暗阴影,霎时有些阴森可怕。
  忽而水中掠过一道黑影,紧接着又是一道,似藏匿在船底,没过一会儿,船身便开始晃动起来。
  魏婴猛地站起身。
  “水祟!”
  话音还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那边的江澄竟掉到了水里。
  魏婴一惊,连忙趴过去抓住江澄的手。想来江澄方才把脚伸在水里,大抵是让水祟拽下去了。
  顺着江澄掉下去的方向看,有一大团黑影,这水祟的数量还真是惊人!
  魏婴忙念口诀,随便出鞘,腾空而起,他踩在随便上,紧紧抓住江澄的手,想把那些拽着他的水祟拉出水面。
  好沉!
  魏婴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剑身竟纹丝不动。
  江澄也拔出三毒来,对着身后一通乱砍,几只水祟被砍断手脚,沉到水下去。
  魏婴这边轻松了些,便继续把他往上拉,大约升了有两丈,那些紧抓着江澄不放的水祟已全部被拖出水面,江澄挥舞三毒,紫光划过,那些水祟便都嚎叫着掉了下去,随即他一脸嫌弃地拨掉他们抓住自己脚腕的手。
  两人坐回到船上,都有些惊魂甫定,魏婴忽而看着江澄的脚腕,睁大了眼睛。
  “你被他们咬了?”
  江澄忙低头去看,白皙的脚腕上俨然两道狰狞的红痕,他方才竟没感觉到疼。
  魏婴俯下身来仔细看看他的伤口。
  “我不会变成僵尸吧。”江澄害怕了。
  “不至于。”魏婴从校服上撕下一缕长布条,给他擦擦伤口,随后他很认真地看着江澄:“你别动啊,我帮你把毒血吸出来。”
  “啊?”江澄一愣,魏婴此时已经趴了过来,他感觉到一阵清凉,伤口上的灼热感骤然褪去大半。
  魏婴动作很快,做完后挺自然的擦擦嘴,拿方才那根长布条给他包扎上,也没注意看江澄已红得发烫的一张脸,便要往舱内走:“你等着,我去问问李叔那儿有没有糯米,我之前从民间学来的方子,糯米粥能解尸毒。”
  “等等。”江澄叫住他。
  魏婴回头:“怎么了?”
  “谢、谢谢。”江澄低下头,他很少说这两个字,但有时候,这两个字的的确确是非说不可的,即便骄傲如他,也有脆弱需要人帮助的时候。
  “哈哈。”魏婴笑笑,“一点儿小事而已,江叔叔嘱咐过我要照顾你的。”
  江澄蓦地抬起脸来,眼神中有一丝迷惘。
  “小时候,魏婴什么都比我强,所以父亲也常常嘱托他照顾我。”他想到这里,有些失落。“包括江家被灭门之后,也是他去救的我。”
  自幼时相识到两个人都能够独当一面,就像是他为了引开温家兵丁身陷囹圄,他又为了他的骄傲剖还金丹给他,有些事,大概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却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诉说的。
  小时候的魏婴最是活泼,便也最会安慰爱耍小性子的江澄了。
  那次他深入虏营背他出来,路上一边走,一边说些笑话给他听,骗他说自己有法子找到抱山散人,能让他的金丹恢复如初。他说:“阿澄,别怕,有我呢。”
  当时的江澄,被化了金丹,又结结实实受了一道戒鞭,不过那时想必身上再痛,心里也应当是甜丝丝的吧。
  江澄老爱板着一张脸,不板着脸的时候也是嘴上不饶人,不是嘲讽就是嘲笑,魏无羡却是最开朗最爱笑的,那个时候,也只有他能真真正正走进江澄的内心吧。
  以后你做家主,我做你的下属,一辈子扶持你,永远不背叛你不背叛江家,多么美好的誓言,可惜,终归随着那乱葬岗上熊熊烈火一同被烧为灰烬了。
  江澄站在乱葬岗前,嘴里默念着那几句话,胸口生生地抽痛,刻骨铭心。
  回不去了,哪怕他回来,再次站在他面前,却已物是人非,再回不到从前了。
  他恨过魏婴,但他更恨他自己,恨他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的离他而去,他却没有任何挽回的能力。
  ,终归咎由自取。
  魏婴有很多事情瞒着江澄,而江晚吟,又何尝对谁真正吐露过心扉呢?
  即便小时候再心不甘情不愿,现在,他真的好想再听他叫一声“阿澄”。
  寻寻觅觅,故人何在,莲花坞中不见。相顾无言,十三载陈情,愿以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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