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山上客终为山下人

  未曾遇到过的情况,不明其缘由,不知其真相,不得其解法。孤身一人的裴长卿只能靠自己,再一次去尝试,寻找出这不得其解的异况。
  他的再一次探索,只可惜事与愿违。他并没有来到那个能够见到另一个他的水天世界,反倒是回到了同之前一样的那个只有墨签才会展示出的神奇空间。
  怔怔望着那漂浮于虚空的一千六百八十个大魏金篆,裴长卿的心情有些复杂。
  为何刚才就会忽然到了一个水天世界,又为何会再次来到这个藏有墨签玄妙的地方。
  这大魏金篆的字数,又翻了一倍。一千六百八十字,裴长卿再一次从头开始读起,通读这一千六百八十字之后,又从最开始的地方逐字逐句的去解读。
  以及那到目前为止,最让他在意的一句话,一句线索。
  二十年白刃尽落霜,为一朝斩平不平事。
  牢记这一千六百八十个大魏金篆,以及这一句线索。石室中的裴长卿身体冲出一股气浪,吹动着张家父女的衣裳。那体型巨大的食铁兽竟因此身体微微颤抖,缩在张子好的身后不敢动弹。
  裴长卿缓缓睁开眼睛,面前五枚墨签的淡金色光辉逐渐消散,墨签上的字也渐渐退去。五枚墨签缓缓落下,整齐的落在了裴长卿的面前。
  “内力又浑厚许多,真气如今倒是不弱于一些山上炼气士。看来裴公子此番参悟,获益良多。”
  裴长卿将墨签收起,站起身揖手说道:“张先生,在下有不明之事,希望先生能够解惑。”
  张文成抚须道:“我倒是也有事情想要向裴公子请教。如此正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一行人离开了山洞之后,张文成并没有沿着原路返回。而是另择道路离开,而这条路似乎也不是通往竹屋的道路。
  “张先生,现在天色已晚,我看这条路也不是回到您家宅的地方,这是要去往何处?”
  骑熊的少女也跟着问道:“是啊爹,这是下山的路,不是回家的路啊。”
  张文成停下脚步,将少女从食铁兽的身上抱了下来,随之摸了摸食铁兽小花的头说道:“小花,你先回去吧,还不到你下山的时候。”
  食铁兽小花点点头,在张文成的面前很是乖巧,转身便走进了竹林之中,硕大的身形就这么渐渐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下山?”裴长卿眯眼看了看远方已经被夜幕笼罩了的半边天际说道:“这个时候,张先生这个时候下山,所谓何事?”
  “是啊是啊。”少女在一边附和着,“爹你都好多年没有下过山了,为什么突然就要下山了呢?”
  张文成走在下山的道路上,同时说道:“山上的竹子太多,人的高度看到的太少了。想要看清真相,自然还是要挑个能看清真相的地方。即便是读了万卷书,不亲眼去看看,永远也不知道书上的道理究竟是不是对的。”
  裴长卿不由的无言,他不明白为什么张文成会说这么一番话。但他已经或多或少的猜到,张文成这次下山,要去往什么地方。
  到山脚时,裴长卿远远便看到了火光。走进时才看清,原来时两个手持火把的威猛汉子左右站着。而在两个手持火把的汉子中间,便是一辆红木舆四轮四驾马车。
  车上下来的,竟是百贤庄的那位三当家,颜渊。
  见三人走来,颜渊立即上前揖手道:“师兄,恭候多时了。”
  张文成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道:“又是师兄让你在这等着的?”
  “正是,大师兄说,几位大概会在日落时分下山。特让小弟赶来,接三位去百贤庄。”
  而在张文成身边的张子好外头看了看颜渊,似乎在想这人是谁。忽然明眸一亮,笑盈盈上前说道:“三叔叔!”
  颜渊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笑容,俯下身子对少女说道:“子好真乖,可好久都没有见到我们的小子好了。”
  少女嘻嘻笑着问道:“三叔叔是来接我们的吗?”
  “是啊,是你闵伯伯让我来接你们回百贤庄的。”
  张文成轻声叹息道:“师兄哪都好,就是这做事,有些太雷厉风行了。”
  颜渊站起身子笑道:“大师兄那个性子,二师兄你还不了解的吗?从裴公子上山的时候,大师兄就已经料到如此。今日特地让庄里的弟子们好好准备,就为了等你回去呢。”
  张文成不说话,颜渊也不在多解释,侧开甚至伸手道:“三位,请吧。”
  不多推辞,张文成带着自家女儿干脆上了马车。裴长卿迟疑片刻,也还是上了马车。
  到颜渊上了马车之后,两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才坐上马车,驱马前行。
  车舆内十分宽敞,四人来坐反倒显得空旷了些。
  颜渊看看一言不发的张文成,还有那始终笑盈盈的少女。最后看向身边两眼微闭,似乎在独自调息一样的裴长卿。颜渊开口向张文成问道:“师兄,这次摘日神教来犯,目的为何?”
  “这我上哪去知道?”张文成打开放在车舆中一个黑木方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一盘糕点,自己捏了一块放在嘴里,又把整个盘子都给了自家女儿。“看他们的行动方式来说,应该是想先掳走一个人质,以此来要挟我交出玉衡签。只是可惜,外边的人虽然知道我已经成婚,去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颜渊下意识的看向了张文成身旁开心吃着糕点的少女,虽然依旧微笑着,却轻轻的叹了口气。旋即话题一转说道:“师兄你可是和那个小圣人交过手了?那小圣人手段如何?”
  “确实交过手,只是那小子始终都有所保留。倒是个排兵布阵的好手,只是和我交手的时候始终藏藏捏捏,也不知道本事究竟如何。你倒不如问问裴公子,听听他对那个小子的看法。”
  不等颜渊开口,裴长卿便直接说道:“独孤傅,我对他的了解也寥寥无几。虽然没和他真正交上手,但是我可以很肯定,他的武功不会弱于我。更不用说什么排兵布阵,用兵的手段上。我更是望尘莫及。”
  “哦?裴公子竟对他有如此高的评价?”颜渊的两眼一转,继续问道:“那裴公子你认为,如果是单打独斗,你与他谁强谁弱?”
  裴长卿摇摇头,“我与他交手也仅仅只有一招罢了。回马枪干脆利落,毫无犹豫。可以看得出,他是那种只要出手,便是追求一击毙命的那一类。只是不知他接到了怎样一封信笺,之后就丧失了战意,虚晃一招便离开了。”
  颜渊微微颔首道:“想必,传信的定是他的那个魔头父亲了。照那位兵家小圣人的性子来说,不会不战而退。”
  裴长卿点头道:“在下也是如此想的。宋先生在离开摘日神教之后,找到我们的那天便将独孤傲的计划全都告诉了我们。但现在独孤傲将宋先生的妻子软禁起来,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只能将计就计。”
  “哦?宋居士的妻子被独孤傲软禁了起来?那独孤傲又有什么计划?”
  裴长卿迟疑片刻,说道:“此事,还是等到了百贤庄之后,看宋先生自己是否愿意讲吧。”
  颜渊一挑眉,立刻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理应如此,此事应看宋居士自己的意思才行,是鄙人欠缺考虑了。”
  龙沮城距落凤山本来就没有太远的距离,驾车往返更是用不了多少时辰。
  这个临海的城市到了夜晚依旧热闹非凡。
  如果说曾经路途偶遇的东王公镇的夜晚已经精彩十足,那到了这龙沮城中,更能够完完全全的享受、感受到何为花天锦地,何为鼓乐喧天。
  马车停在了小百贤庄前,四人下了马车便看到百贤庄内弟子左右站的整齐,穿华裳,配正冠。见到张文成下了马车的那一刻,门前几十名弟子大行揖礼。
  齐声道:“学生恭迎先生!”
  张文成不说话,一步步的向百贤庄内走着。
  只是他走路的步伐和速度,都要比平常满了许多。
  裴长卿跟在了他的身后,注意到他的头会时不时的左右转动。
  跨过百贤庄的大门,裴长卿似乎明白了张文成为何要左右转头,明白了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每一个百贤庄学生的面容,那双眼眸所流露出的感情,在他的眼中,每一个学生,都是百贤庄的未来,儒家的未来,天下的未来。
  在百贤庄数百学生所“开”出的一条道路上,三人都跟随着张文成的步伐,不急不慢。直到这三省桥头,张文成停下了脚步。
  远远望着那灯火阑珊的湖上楼阁,张文成轻声道:“十五年了,百贤庄还是老样子。这桥,居然还这样留着。”
  “当初不还是二师兄你提出来的主意吗,大师兄又怎会舍得更改。”颜渊上前两步,站在张文成的左后方说道:“二师兄,走吧,大师兄可等了挺长时间了。”
  “挺长时间时间确实挺长的。”
  儒士一步迈上三省桥,幽暗的灯火辉映下,桥下的水面无风而荡。阵阵波涛涟漪就在儒士脚下散开,远方忽然传来阵阵木铎之音,回荡在整个龙沮城中。
  儒士踏出了第二步在那三省桥上,第二声木铎之音响起,像是能够穿透每个人的心扉一样。
  儒士一言不发。
  少女想要上前伸手去握住自家父亲的手,却被白衣剑客伸手拦住。
  少女不解的看着白衣剑客,而白衣剑客也只是摇了摇头,不做解释。
  少女乖巧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安静的跟在父亲的身后。
  桥下的水面泛起的波浪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夜风袭袭,吹拂着每个人的面颊。
  第三步踏出,第三声铎音传来。
  湖面掀起一人高的浪涛,一尾红鲤从湖中一跃而起,翻越过了三省桥。
  白衣剑客腰间的揜日剑剧烈颤动了起来!剑鸣声铮铮,即便是剑藏于鞘,剑气却依旧纵横而起!
  天上繁星格外明亮,如同在与那天上明月争辉一般!
  第四步踏出。
  再无铎音传来,水面渐渐平静下来。天上繁星的光辉也渐渐暗淡了下去,也不再有夜风吹拂。
  白衣剑客腰间的佩剑,同样的安静了下来。
  只是那强横的剑意尚存,惊扰了湖中游鲤四处逃窜。
  “三步登三境。曾经也只是听父亲说过曾有人一步破境,没想到此生有幸,竟能让我亲眼见识到。”
  白衣剑客连连赞叹,实力修为本就高深莫测的儒士,如今连登三重境界,也不知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高度。
  “但从武学修为上来说,十五年前,二师兄就已经是儒家的第一了。如今,怕是儒家无人再能与之比肩。”
  儒士抬起头大步向前,三人紧跟儒士走过了这三省桥。
  桥的另一端,便是百贤庄的那位大当家伫立在桥头。
  张文成走到了闵损的面前,揖手道:“大师兄,子房回来了。”
  闵损一抚白须,一副嫌弃模样挑眉说道:“知道你小子回来了,十几年不会来,这一回来就闹这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
  就在闵损的身后,沈如是等人也再次等候着。但看到了张文成的宋君平脸色先是一惊,随后似乎又有些激动神色,只不过是在强行控制着罢了。
  “裴大哥!”青莲可不管这是什么场合,小跑到了裴长卿的面前急忙问道:“裴大哥,你有没有什么事啊?二话不说就突然离开,一去就是这么久,没有受伤吧?”
  裴长卿笑着摇摇头劝慰道:“不用担心,我什么事都没有,一会我会向大家解释清楚的。”
  “闵伯伯!”
  张子好从父亲身后站了出来,看到闵损好像很是亲切。
  闵损见到张子好也是喜上眉梢,和对待张文成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这不是子好吗?诶呦,都长这么大了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咱的子好,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来来来,咱进去,大伯伯我可是特意准备了好多好吃的,都是子好爱吃的。”
  张子好连连点头,主动扶着闵损转身朝那座座楼阁走去。
  此情此景,除了闵损的两位师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惊愕。
  张文成轻轻咳了咳,像是轻轻嗓子一样,让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之后有些尴尬的说道:“大师兄向来宠溺孩子,对息女尤甚,还请诸位见谅。”
  颜渊则是笑着跟着闵损的步伐走了几步站住脚,转身对众人说道:“大师兄早已备好酒宴,诸位,请吧。”
  裴长卿下意识看向沈如是,而非常巧合,沈如是也在看着他。两人相视颔首,同时说道:“请。”
  颜渊在前带路,虽说是带路,却始终要比张文成小半个步子的距离,就这么一直保持着半步差距,与张文成同行在前带路。
  直至到了这座座楼阁小岛的中心,一座悬挂撰有“倾酒阁”三字横匾的六层楼阁前,颜渊再一作礼道:“诸位,就是此处了,请。”
  众人还礼,特别是宋君平始终注视着张文成的身影,格外激动。
  裴长卿注意到这“倾酒阁”门前左右本别写有一句话。
  面朝楼阁正门,右手侧写有“轻摇绿蚁黛娥敛”,左手侧则写“不辞沉醉千百觞”。
  “这可是二师兄还没去小百贤庄之前写的句子,若是如今,只怕是写不出这等句子喽。”
  说罢,颜渊看向裴长卿。而裴长卿则笑笑,迈步向前,“今人何比古人差,在下倒是觉得,这种句子,颜先生倒是信手拈来才是。”
  看着裴长卿的背影,颜渊的嘴角高扬,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