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那只竹蜻蜓

  要换季了,雨水总是一阵一阵下个不停。
  整个天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要湿透了。
  可是它,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哗哗哗”的,雨帘密密地打击在房檐上,打击在地上,溅起一点一点的水圈。
  一个女子举着伞,沿着廊走到了这个院子门边。
  门是半掩着的,她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她就径直向男主人的房间走去。
  “叮叮咚咚”的,院子里响着古琴的音律。
  她撩开门帘,一个丫环看见她,向她迎了过来,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云姑娘。”然后又向里边指了指,示意来者小声一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人坐在窗前。
  窗下放着一张古琴,施霄轩坐在琴旁精神专注地弹着曲子。
  悠悠的琴声从他的指尖缓缓地流动出来,深沉而又哀惋。
  他旁边案几上的香烟袅袅升起,随着缓缓音律飘扬,在空气中渐渐消散去。
  弹琴的人是如此专注,都没有感觉到有客人的到来。
  “叮叮当当……”
  他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
  琴声哀婉凄凉,宛如一个孤独客在茫茫荒野中孤立无助。
  那样的孤独,甚至带有一种恐惧。
  《胡笳十八拍》,又是这首曲子。
  女子就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也不上前去打搅。
  她站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年青男子本是一个练武的人,身子却偏清瘦了一些。
  她抬眼看他披散下来的头发,乌黑的青丝里,间杂的丝丝白发有些刺人眼目。
  不知为什么,感觉这个人释放出来的气息,比他弹的乐音都还要落寞。
  孤独寂寞的氛围,如此强烈。
  笼罩满了他的整个身心,笼罩着静静站在他身后,认真聆听他心意的这个女子。
  沉沉的,笼罩着整个房间。
  “当……”
  一声颤悠悠,乐音终于停了下来。
  弹琴的人没有动,依然坐在那里。
  呆呆地,呆呆地,就一直这样坐在那里。
  女子轻轻走到他的旁边,看见他的双眼幽幽的,没有神光。
  这个年青的男子眼睛看着前方,看着窗外。好像在看着窗外的雨,还有密集的雨帘下那些被敲打的树叶。
  目光没有定点,迷迷散散,
  忧伤……
  良久,良久,好似受惊了一般打了个冷颤,这个男人从迷茫中回醒过来。
  他缓缓垂下眼,慢慢地伸出手,轻轻拿起琴头放着的一个小东西,一个用绸帕松松包裹着的小东西。
  小心翼翼地把绸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只竹蜻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蜻蜓。
  仔细看了,这个竹蜻蜓做得并不精致,甚至还有些粗糙。
  这个小东西,看着应该是很久了的一个旧物件。
  应该是被手经常地抚摸,都已经被抚摸得光滑却色泽有些暗沉了。
  这个男子久久地,发呆似地看着它。好像是一个将要离别情人的游子注视不舍离去的爱人儿一般,痴迷却又痛心。
  甚至带有一种绝望。
  一种莫名的绝望。
  这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东西,是这个男子二十年来最不值钱的一个生日礼物。
  他眯缝起眼睛。
  它,好像是他十岁那年,有一个人送给他的。
  一个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人送给他的。
  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
  人真是个复杂而奇特的动物。
  这个富家公子至今为止,有着很多的生日礼物。
  山珍珠玉,世间宝物那么多,但都没在他的心中多停留一刻。
  就只有这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蜻蜓,却紧紧地追随了他十多年。
  无论是在云淡风清的平常日子,还是在春风得意,官封将军时。抑或是出征时的生死危关,刀光剑影中冲杀的险恶时候,这只小竹蜻蜓一只紧紧地藏在他贴身的衣包里。
  十多年,从没离身。
  一头间杂的丝丝白发,一张憔悴清瘦,未老先衰的面孔。
  才二十岁的年青将军施霄轩,他的命中注定了,竹蜻蜓是他的宿命;《胡笳十八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旋律;哀伤,孤独,凄凉是他的浸蚀。
  更有歉疚,对那个人的歉疚。
  为自己的父母对他们父子两个,残忍酷戾的伤害而深深的歉疚。
  还有自卑,
  深深的自卑。
  因为自己的父母,自己亲生父母的苟且。
  更因为自己不堪的出身。
  表面的光鲜,却是一个,违背伦理的欲望的私生子!
  施霄轩坐在那里,沉沉的,好似沉入无边无际的沼泽中,泥土要掩盖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屏息住了他的呼息。
  雨渐渐小了,雨水“嘀嗒嘀嗒”地从屋檐跌落下来。
  天色暗了下来。
  那么一刻,他努力着,挣扎着。出于本能地想振奋起来,企图挣脱这个让人窒息的束缚。
  他紧紧抓住竹蜻蜓,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面前的景物有些模糊,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他却清醒地感到背后有什么慢慢地爬上他的背脊梁。
  冰冰凉凉,就像一条毒蛇,慢慢地,慢慢地滑向他的后背,似要把它的毒汁一滴一滴浸进他身体内,浸进他的五脏六肺。
  一双眼睛。
  木木的,大而圆,空空洞洞的,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在他的背后。
  施霄轩感到一丝寒意油然升起,全身汗毛倒竖,恐惧而痛苦地猛一转身,“谁?!”
  他看见了站在旁边的这个女子,两人都怔了一下。
  他们同时向后看去。
  没有人,丫环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两人都惊恐地四处看,除了房间里的那些家具物品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睛,没有那蛇一样毒的东西。
  一股风从缝隙吹了进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公子,”云忆影把目光投向坐着的这个男子:“我,我怎么觉得,好像,好像有双眼睛啊?“
  “在背后,看着我们……”
  “你,你感觉到了吗?”
  施霄轩紧紧地抿着嘴,没有说话,慢慢站起身。
  他的双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几乎挪不动半步。
  他努力地抬起脚,越过女子,一步,一步向屋外走去。
  那样的缓慢而沉重。
  他走出房屋,走出竹蜻蜓的阴影,走出《胡笳十八拍》的怆音,来到空无一人的院落。
  雨已经完全地停了,天更加阴暗下来。
  厚厚的乌云沉沉地,把天和地覆压得透不过气来。
  没有眼睛。
  没有所感觉到的那双眼睛。
  所有的,都在那里沉默。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没有一点什么特别的地方。
  ………
  一个小厮急急地跑了进来。
  “公子,公子!”
  他跑到公子跟前,跑得太急了,气喘吁吁。
  “公子,公子,老将军叫你赶快去他那里。”
  施霄轩看他,没有动。
  “公子,提查柯国发兵攻打奢暮了!”
  年青将军本是无神的眼睛,一瞬间,闪现出犀利而紧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