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清晖影焯 二

  “言之有理。”沈舒窈打量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小斑马如此温顺通人性,你都是怎么驯服的?”
  “从它出生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训过,因为它是狭风唯一的血脉,所以我一直命人悉心照料,它虽看似温顺听话,其实骨子里却很冷漠,你是它除了我以外唯一亲近的人。”
  萧玄奕抬手拉下一支树枝,端详着树叶上徐徐滚动的水珠,“只是它的脚程虽快,但耐力却比不过驖獬,是以平时我也不怎么骑它。”
  沈舒窈踢开挡在她脚边的碎石,往前跳开一步避开水洼,“驖獬?就是你那天牵着回来的那匹黑马?”
  他微一点头,轻弹叶片上残留的水珠,结果那水珠不偏不倚地溅到沈舒窈脸上。
  她抬起袖子轻轻擦掉,“我虽鲜少接触马匹,但是我能看出那是一匹矫健非常的汗血宝马,难道它也是先帝赐给你的?”
  “不是,它是我在西北草原上偶然发现的一匹野马王,跟随它的上百匹野马都被驯服了,唯有它一直桀骜不驯,所有试图驯服他的人都被摔下马背。当初我为了驯服它整整三天三夜没有阖眼,最后它实在受不了,才屈膝匍匐在我面前。”他慢慢松开树枝,继续往前走,“从此以后,唯有我才能驾驭它。
  沈舒窈摸着下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得弄匹汗血宝马,但一想到腰兜里那点银子,顿时就气馁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一直跟着萧玄奕往北走,道路两旁挂着水珠的小草浸湿了她的裙摆也浑然不觉。
  一座气势恢宏的青石拱桥,宛若一条逶迤的长龙横跨在奔腾不息的灌河之上,延伸的桥堤处若行云般密集的人头攒动,隐隐约约响着起此彼伏的抽泣声。
  呜咽声伴随着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悲戚,“云娘,你快醒醒啊,你这么走了丢下我和欢儿今后可怎么活啊”
  “娘娘你起来,欢儿再也不淘气,欢儿一定乖乖听娘的话,求求您快起来呜呜呜”
  这样凄惨的哭喊声让沈舒窈柳眉微蹙,她仰望萧玄奕一瞬,仓促地说:“我过去看看。”
  萧玄奕眸光微扫擦肩接踵的人群,各个汗流浃背俨然感觉不到空气中散发的酸臭气,他微一点头,径直沿着灌河堤岸另一侧走去。
  沈舒窈拨开重围的人群,一点一点地望前挤,耳畔传来窃窃私语,“自打洪涝冲垮河堤,这是本月溺毙的第四个了真是可怜那个孩子了,那么小就没了娘,唉”
  旁边有人附和道:“确实可怜,上回溺毙的还是一名孕妇,那肚子的孩子可还未见过天日,就与他娘一起卷入这激流中魂归黄泉了。”
  一个吐云吐雾的老者,问道:“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不在家中好生休养,来这溃决的河堤作甚?”
  胳膊肘跨着竹篮的妇人赶紧插言道:“那孕妇名叫春花,是我男人村上的一枝花,为人勤快贤惠,就是命不好嫁给了一个嗜赌成性的穷鬼,三天两头被他男人虐打不说,都快临产了还在地里干活。”
  说到此处,她不禁动容,“她那天是将地里的刚收成的土豆拉到街市上去卖,结果大伙儿纷纷嫌她的土豆没有清洗满是泥污,本来大伙儿平日里买菜,要么是用稻草捆起来拎着走,要么就是直接用衣裳兜回去。可这土豆显然没有办法捆起来,又不想弄脏自己的衣裳,是以整个上午她的土豆都无人问津。”
  “春花眼看着还有几天就临盆了,到时候又要坐月子又要照顾孩子,更没空来市集卖土豆了,又想到如今家中的粮食也不多,就想着将这些土豆卖了换点钱买一些鸡蛋在月子里吃,毕竟女子生产后容易气血亏损。”
  一名老妪点头道:“这月子里可得吃好一点,如若不然将来可有得罪受。”
  众人皆表示同意,然后妇人接着说:“而春花的父母早已离世,男人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他若是不对她拳脚相向便是烧高香了,哪里能指望他照顾春花,若她再不爱惜自己因此累垮了,谁会心疼她嗷嗷待哺的孩儿。”
  “后来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拖着一大筐土豆沿着青石板走去河堤,结果一不小心踩滑掉下去了,等周围的人听到呼救赶来时,她已经沉下去了,最后尸体还是老钱家用的捕鱼船给打捞上来的。”
  众人听后一阵唉声叹气,有的甚至敛袖拭泪,“这么好的女子这么就遇不到一个疼惜她的人,但愿她来世能托生到一个富裕的家庭,再也不要受苦受穷了。”
  沈舒窈置若罔闻朝桥堤瘫坐的父子走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妇人,她快步行至妇人跟前,蹲下身仔细查看。
  男人见这女子不嫌晦气,竟然触摸自己妻子试图挽救她的生命,动容间又滚落长长的泪痕。
  沈舒窈经过一番检查后,断定妇人情况很不妙,差不多已经处在死亡边缘。
  她看了一眼身边哭肿眼的小男孩,眼看一条生命即将逝去,她已无暇顾及其他,随即单膝跪地,一条腿出膝,转身对男人说:“或许你妻子还有救,快把她扶起来趴在我的腿上。”
  闻声,原本离得老远怕沾染死人气息的围观人群,却逐渐聚拢过来,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没听说过死了的人还能救活,简直是天方夜谭,反正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倒也没有置喙她的异想天开。
  男人绝望的心在此刻燃起一丝希望,见这女子有办法救自己的妻子,立即停止了抽泣,飞快地将妇人抱起来,将她垂头趴在沈舒窈腿上。
  妇人身形比沈舒窈壮实一些,此刻她所有的体重都聚集在沈舒窈这一条腿上,使得她的腿因不堪重负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眼下救人要紧,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她膝盖微缩找准妇人腹部用力顶住,然后不停地用手按压背部进行倒水。
  沈舒窈反复地这样操作,额头已经出了豆大的汗珠,萧玄奕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凝视着她忙碌的身影皱起了眉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妇人口中总算溢出了水,沈舒窈见水排得差不多了赶紧将她平放在地上。
  此时的女子已停止了呼吸,沈舒窈急忙托起她的下颌,捏住她的鼻孔,深吸一口气后,往女子嘴里缓缓吹气。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自责道:“一个女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一具女尸,简直闻所未闻,羞死个人。”
  有人已经捂住双眼,转开脸,“世风日下,行此伤风败俗之事,真是丢人现眼。”
  “是啊,是啊这人都去了就让她安心上路吧,不要再折腾了。莫说这样救不活她,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因死后曾被女子染指,而让小鬼儿们耻笑欺凌。”
  甚至还有人苦口婆心劝说:“田三,快将这女子拉开,她这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要你媳妇死后也不得安宁,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你家欢儿今后可怎么做人?”
  田三看着自己妻子惨白的脸,顿时悲从中来,他赶紧扑过去想制止沈舒窈,然而他的手臂还没有抬起来就被萧玄奕抓住再难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颤声恳求道:“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媳妇已经死了,是救不活的,求求你快走吧,我不想她在死后还被世人唾弃,背受污名。”
  “从来只知道这是男人在床.笫上行的事,没想到这女人也好这一口儿,今儿哥几个真是开眼了。”一个张相猥琐男人兴奋地朝沈舒窈吹口哨。
  下一刻,猥琐男人的脸上似被一股凛冽的寒风刮得生疼,冷凝笼罩下忽见萧玄奕如冰霜的面容,锋芒毕露的眸光,顿时吓得他身若筛糠,踉踉跄跄转身就跑。
  “我说你这女子怎么就不知道害臊?世上哪有你这样救人的法子,大家伙也别愣着了,赶紧将她轰走,免得污了大家的眼。”
  沈舒窈本不想理会这些无知的人,可见他们越说越离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霍然转过头怒吼:“都给我闭嘴。”
  她这一吼还真把众人给唬住了,纷纷瞠目不敢言声,本就异常紧张的心情,因为这些无知者无端的指责变得更加恼怒了。
  可眼下她只能强迫自己将所有心思放在救人这件事上,毕竟生命高于一切,如此想来心头的不快顷刻也消散了一些。
  忽然见妇人胸廓稍有抬起时,沈舒窈赶紧放松其鼻孔,右手掌平反在其胸骨下段,左手放在右手背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缓缓用力。
  她不敢太猛用力,生怕折断女子的胸骨,大概将胸骨压下一寸多一丁点儿,然后松手腕使胸骨复原,反复有节律地进行。
  此刻,围观的人群忽然一反常态攥紧双拳,因为他们似乎有些看懂了沈舒窈特殊的救人方法,纷纷在心中默默为她打气。
  无数双眼珠子,齐刷刷地望着跪在地上纤细的沈舒窈,各个屏气敛息,恐外界的嘈杂影响到她。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萧玄奕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舒窈,从来只知道她会验尸断案,却未曾想她会为了一个素昧谋面的人拼尽全力,完全不管外界对她的误解和轻蔑。
  即便最后她不能将妇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在此刻明艳光辉照耀在她身姿上,显得如此高贵纯洁不可直视。
  这时的沈舒窈已累得气喘吁吁,额上的黄豆般密集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滑落,就在她快要沮丧放弃的时候,妇人突然咳出了一口水。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紧接着就是雷鸣暴雨般震耳欲聋的掌声,“活了,真的起死回生了,姑娘真是妙手回春,堪比华佗啊”
  此刻萧玄奕已然松开田三,他带着孩子奔了过去,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妻子,顷刻,一家人抱作一团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们更加懂得夫妻相守的弥足珍贵。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杵着拐杖,感慨道:“老朽如今八十又七,头回见这样救人的法子,当真是妙不可言,令人称奇。”
  沈舒窈充耳不闻众人的赞美,此时的她因累得虚脱导致了头晕目眩,她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有起身。
  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和风细雨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没事吧?”
  她注视着那对夫妻的目光倏然收回,侧首仰望这道声音的主人,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底不由地泛起一丝苦涩,可随即她又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没事。”
  萧玄奕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衣料下传入掌心的温热,他俯视着她红日下略微苍白的笑魇,那双澄澈的眸子却分外夺目。
  少顷,他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缓缓伸到她面前,沈舒窈迟疑了一下,才将手放在他的掌心,看见日高烟敛中他霁月的面容,不由地神情恍惚。
  他将沈舒窈扶起后,凝望她许久,而她却在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之中变得局促起来,她略微窘迫地抿着唇,在红霞即将漫上脸颊的这一刻别开脸。
  恰在她不知所措之际,田三一家人突然来到她前面齐齐跪下,“姑娘,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请受我们一拜。”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登时吓了沈舒窈一跳,她茫然无措地要将他们扶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们对我行此大礼当真折煞我了。”
  妇人感激得热泪盈眶,颤声道:“姑娘于我恩同再造,若没有您今日义举将我从鬼门关硬拉回来,我们这个家就彻底散了,所以这个头是一定要磕的。”
  沈舒窈下意识地看向萧玄奕,用眼神问他“怎么办”,他却回望一个坦然受之的表情。
  这都什么人呀,关键时刻怎么就不能给出谋划策一下?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他从小就受人跪拜习以为常,怎么能体会到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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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线在持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