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清辉影焯 三

  眼下沈舒窈不但拗不过执意的夫妻俩,就连她寄予厚望的上司也放任自流,只能苦闷被动地受了这最高的礼遇——揖首礼。
  这一刻的她,心里觉得非常的别扭,毕竟从来都是她给别人下跪,如今颠倒过来可不就让她无所适从。
  终于将田三一家人送走,沈舒窈才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毕竟她觉得做一件善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恩戴德,只是觉得生命何其珍贵,不忍其悄然消逝罢了。
  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了,萧玄奕才带着她重新上了马车,这条桥梁长达将近十里,在粼粼车轱辘声中,远远看到河对岸工部官吏正在焦急等候。
  在看清是萧玄奕的马车时一个个都亢奋不已,仿佛像见到了救星,在他还未下马车时各个就围着他叨叨个不停。
  被排挤在外的沈舒窈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堤岸,巡视一周后悠闲地坐在偌大的遮阳伞下,旁边的茶桌上摆放的几盏精致的茶心瓜果。
  她稍微犹豫了片刻才兀自斟茶喝,毕竟刚才出了那么多汗,得给身体补充水,怡然自若地看着远处正在大汗淋漓抢修河堤的人,不觉已是三盏茶下肚。
  百无聊赖时随手抓了一把瓜子慢慢磕起来,耳畔是凉爽的河风,四周如画的景致,让她有些享受这难得惬意的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茶点少了一半。
  就在她吃饱喝足打算小憩片刻之时,那浩浩荡荡的人群迎面而来,她赶紧端直起身,一副正经谦逊的态度。
  萧玄奕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狼藉的茶桌,然后径直坐在椅子上。
  工部侍郎韩胜元心急如焚,再加上近日一直熬夜监工略显惫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根本不像是刚步入不惑之年的人。
  他愁眉不展道:“王爷,工部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抢修溃决的堤防,可昨夜太史令观天象说近日还会接连几场暴雨,下官担忧若河堤再次被冲毁,方圆百里的百姓恐难逃厄运。”
  萧玄奕倚靠在椅背上,表情淡然,声音冷清平缓:“韩大人关心民生疾苦,不知疲倦废寝忘食,当真感动人深。”
  韩胜元立即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道:“谢王爷抬爱,为官者当修身为民,下官只是在恪尽职守。”
  “好一个恪尽职守。”萧玄奕缓慢地端起骨瓷茶盏,垂眸看着茶水在河风流过时荡起的浅浅涟漪,“我倒是有个疑问,为什么当初修建桥梁的时候,没有为防止洪水泛滥而开凿防洪渠?”
  他的声音若行云般流畅舒缓,袅袅余音好像从身边流泻的清风一样平淡如常,霎时吓得韩胜元一个哆嗦,赶紧跪了下来。
  他身后的官吏不明就里,见上司忽然跪下也就跟着一起跪下。
  萧玄奕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睨视,而后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茶,挑眉看着被沈舒窈席卷一空只剩几个歪瓜裂枣的点心若有所思。
  站在他身旁的沈舒窈忽然慌乱起来,心道:这下完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良好形象一朝丧。
  这堆瓜子壳、点心渣静静躺在这位洁癖甚重而不苟言笑的晋王眼前,实在是显得极其突兀。
  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会以为此乃他的惊人之举,而造成萧玄奕置身脏、乱、差环境之中的始作俑者沈舒窈,此时低垂着头就像是一只犯了错的鸵鸟,恨不能把脑袋埋进河沙堆里,再也不要示人。
  这时,跪在首位的韩胜元身体已经在瑟瑟发抖,他额头上簌簌滴下的汗,在转瞬之间渗进潮湿的地面消弭无踪,惶恐道:“下官知罪,请王爷责罚。”
  萧玄奕终于转过脸,漫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问:“何罪之有?”
  “回王爷,下官当初刚上任工部侍郎,对一应事务都不太熟悉,又正值修建灌河桥梁,因经验不足并将此事交由已故佐领部事左大人全权负责。而当时圣上又下旨新建两座离宫,然而此时工部又人手不足,只好将修建灌河桥梁这项工程分派给了民间的建筑队,可下属官吏在跟进的时候疏忽大意忘记了要开凿防洪渠。加之这些年从未发生过洪涝,是以心存侥幸地认为没有防洪渠亦是一样,却不曾想我的一个无心之失造成百姓屋舍倒塌,流离失所。”
  韩胜元言辞之中尽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之间却还抱着一丝侥幸,说是在自行请罪,其实却把该负的责任撇的干干净净,绝口不提那些因河堤溃决而造成周围百姓不幸溺毙的过失。
  萧玄奕淡定地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托词,神情悠然地把玩着骨瓷茶盏,瞟了一眼韩胜元身后的官吏。
  “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既然错已铸成,诸位大可在韩大人的带领下事后兴建几条防洪渠进行补救,也不至于向现在这般手忙脚乱。”
  众官吏瞧着他散漫的态度,悬着的心终于松弛了一些。
  而水部郎中却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王爷,河道两旁的路堤脱坡已迫在眉睫,若再任其发展下去,方圆百里将是一片沼泽,下官亦实在想不出这防洪渠开凿的方位,恳求王爷能指点一二,解救周遭黎明百姓以及数千亩的良田。”
  萧玄奕站起身,负手眺望河道下游,须臾才说:“上游水土流失严重,河流中泥沙下移淤积严重,致使洪水下泄过缓,河床也被逐渐抬高,当务之急是清淤和护堤防。”
  他又转首望着湍急河流上,处在脱坡阶段的堤坝,“先分段挖除已松动的松湿泥土,再从地面起用麻袋穿透水性强的砂土,往上逐层排砌,起到导渗稳定堤身的作用。在情况严重时,可用碎石装进麻袋作垫层,然后以砂土麻袋回填脱坡。”
  话音落下,众官吏醍醐灌顶,丝毫不敢懈怠,一部分人已经着手去实施,而另一部分人依旧静候于此,等待下一步的方案。
  他们之前还战战兢兢的内心一下子就都平稳了,毕竟有了天赋异禀的晋王爷坐镇,这天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沈舒窈凝望着萧玄奕有条不紊地指挥他们河道清淤,如何增大河道泄量来减轻防洪负担,又指出开辟防洪渠的分道位置,最后还提出在堤坡附近栽种紫穗槐、垂柳、杨树等,不仅可以美化环境,而这些植物防治水土流失效果明显。
  不愧是皇上最倚重的王爷,他不仅是社稷之臣,稀世智将,还有治国之才,感慨同时沈舒窈也深深地佩服他无双的智才。
  这时,萧玄奕已经回身朝她缓缓行来,她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站立姿势,毕竟在这样的场合她还是懂得拿捏分寸的。
  他看了沈舒窈一眼示意她坐下,她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按部就班,根本就没有回头往这边看一眼,她才如释重负地坐在他的对面。
  然而,看到她方才的战果顿时有些难为情,急忙站起来收拾残局,略微尴尬地说:“我知道是难看了一些,可这也不能全怪我是吧?”
  沈舒窈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不由地更加心虚了,踌躇了半天,低声解释道:“我只要一挨饿就会头晕目眩,加上方才救人后就越发身疲力竭,本来是想忍着不吃的,可是你们一直在那边商讨要事,我就在想若是我突然饿晕在这,再被一群朝臣看见,这不是摆明给你添堵么?所以就想结果一不留神吃多了点。”
  沈舒窈刚入淮州衙门的时候,徐知府念她是故人之女力排众议,各方面都多番照应,捕快们虽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实则背地里没少嘲笑挖苦她。
  她深知女子想要在州衙站稳脚必须比旁人付出多百倍的努力,所以一直以来都兢兢业业,一门心思想着不能辜负徐知府对她的信任。
  然而那几年衙门的仵作都是屠夫出生,导致冤假错案不计其数,而逍遥在外的真凶更是猖狂至极,在淮州声名鹊起后,周遭的州衙都纷纷慕名而来。
  而让沈舒窈查的无外乎都是棘手的悬案,当然出的赏银也水涨船高,她当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可见这些赏银对她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沈舒窈疲于奔命地穿梭在验尸房和凶案现场,废寝忘食那都是常有的事,渐渐地她的胃就落下病根了,加之长久的粗茶淡饭又导致了营养不良,至此后但凡饥饿就会心慌胃疼,严重时双眼泛黑昏迷。
  可是她不敢停歇,当初沈明皓去世,她卖掉了居住多年的小院为父敛葬,后来好不容易攒够银两购置一处宽敞的宅子,可手里已经没有一个铜板。
  这样忙忙碌碌又过了半年,直至后来好几次晕倒在命案现场,又在莲儿苦苦哀求下,她才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体。
  虽然挣钱不多不能山珍海味,但是每日三餐也都定时进,除了每次月信期间身体虚弱一些,平时倒也还好。
  如今暂居晋王府,虽吃穿用度比从前好了无数倍,可前段时间受重伤失血过多,在她将季慕白关在房门外后昏迷了一天一夜,气血亏损严重,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此时,萧玄奕看着她因局促羞涩而绯红的面容,轻轻点了一下头。
  然后将目光转向正在紧锣密鼓开凿防洪渠的工部众人,过了许久才说:“女子头晕目眩多是气血不足导致的,回头让若兰按方子给你煲一些调气血的滋补汤喝,长久坚持下去这种症状就会改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沈舒窈这些年才开始多吃糖和甜食,可是一个大男人对这种事却信手拈来,让她略微诧异,难不成他心爱的女子也气血不足?
  可是王府除了几个侍女和她之外,再无其他女子。
  她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他,本朝皇子大多弱冠之年迎娶正妃,当然之前可以有无数侧妃侍妾等。
  而萧玄奕已年过二十四,肯定有过侍寝的女子,不然难以解释他对女子之事如此了然。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专注在灌河上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沈舒窈,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思,神态自然地说:“我也是从医书上看来的,上面记载了女子气血不足的几种药膳以及平时目眩时可吃糖缓解,加之我曾见你喜爱甜食,适才有此猜测。”
  沈舒窈望着他如清晨冉冉升起的旭日般美好的轮廓,低叹道:“王爷一语中的,只是这药膳就不必了,作为你的下属绝不会因这等微末小事而耽误公事。”
  萧玄奕望着她疏离坦然的面容,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
  他的目光凝视着她,默然许久,才说:“若你能确保今后不会出现头晕目眩之症,此药膳不喝也罢。”
  “这个怎么能确保?我又不能预卜先知。”她不可思议地站起来,这简直就是强迫。
  “那么你就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又漫不经心地说:“那几味药膳让太医看过了,都是上好的补气血良方。”
  沈舒窈在他对面坐下,清风拂过奔流直下的灌河之水,阳光照着湍急的浪花折射到桌案上,深紫黑色润滑的紫檀桌面与斑驳的水光映合,若水穿尘般的迷离。
  她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点头答应,托着下巴望着忙碌的众人,思索着若是将他委托的事情解决了,自己能否隐姓埋名过回从前的日子。
  他当初曾许诺事成后送她离开,并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虽她当时拒绝了,可如今又有些后悔,她决定抽个空与他谈谈这个事情。
  可转念一想,择日不如撞日,沈舒窈转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王爷承诺过等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后会派人送我离开,时至今日如果我说,当时拒绝您的一番好意是一时冲动,不知如今的您是否还会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