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一时间的信息不对称让段程也觉得有些无措,他出于本能地想甩开像颗牛皮糖一样粘在他鞋面上的王齐国。
  路城上前一步,蹲下来直直地看着他,齿间吐出两个字:“放手。”
  王齐国抬头看到路城的脸,才面露惊慌之色,像一只老鼠一样地跑进那危楼里棉被盖子堆在一起的“家里”了。
  段程也看着泡开的人,“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欺软怕硬的东西。”路城只是说了七个字,继而转头看向段程也,“我忘了跟你说他这副骇人的模样,倒让你没准备了。”
  段程也回想起刚刚王齐国的话,朝着他走的方向,“他说赔什么?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路城随意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台阶上,递给段程也一支烟:“你遇见南南姐的当天夜里,她回家之后,就遇到这畜生又犯病了,她看不得丰阿姨被欺负,却失手伤了他一只眼。”
  段程也把玩着那烟身的手微微一顿。
  那些过去对她来说难以忘记的事情,在如今谈起来,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段程也设身处地地想了想。
  一个十三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对抗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喝得酩酊大醉人畜不分的中年男子,怎么想都不会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更何况那年街头,他见到的她,是那么瘦削的肩头,那么伶仃的身骨。
  连他看到王齐国那张脸和那只眼睛的时候,大脑皮层刺激生理上传来的不适都让他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连连作呕。
  更别说目睹这一切,造成这一切的丰南了。
  “别同情那个人渣,他活该。”路城蹲在那里,一圈一圈吐着烟圈,“你看到前面那个废弃的书报亭了吗,我五岁开始,就绕着远路来这里买漫画,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喜欢看漫画,而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楼下,听那楼上会不会有那人渣传来的打骂声。”
  “我小时候跟别人打架,个子小,打不过人家,南南姐比我大几岁,不管她心里有多害怕,她还是会挡在我面前,跟我说,小城你快跑。”
  “她说,只要一个人跑的够快,那些烦恼就能被他甩在身后。”
  “不过在有些电闪雷鸣的夜里,我听着楼上不知道是谁的哭声,像个疯小孩一样,哭哑了嗓子在楼下喊,南南姐快跑。”
  段程也把捏在手里的石子稳准狠地丢向那危房里的玻璃窗,狠狠地骂了一句:“畜生。”
  那石子砸碎了玻璃窗,在夜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后来我才知道,跑,不是动起双脚,转移方位,而是在这里。”路城指了指自己的心。
  “心里逃不过,怎么样都逃不过。”
  路城说的真切,像是对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追忆往事。
  “不过说实话,段程也,那天夜里,要不是遇见了你,她也不会有勇气拿起那把刀,也不会因此能够离开这里,换一个角度来说,你对她也算的上是另一种救赎。”
  “我想了想,或许这就是她一直想要找到你的原因吧。”
  段程也苦涩地笑笑,他算哪门子救赎。
  “我听说那天夜里,急救车把整个小区的人都惊动了,大人们纷纷围上去,看到了那个时候还只有十三岁的南南姐,她穿着一条白裙子,脸上全是血,身上也全是血。”
  “只不过那以后,一直把爱穿白色的南南姐却从此以后再也不穿白色了。”
  路城继续说:“她穿白色的衣服真的很好看,哪怕是一件普通的水洗地发糙的旧衣服,她也能穿出点卓尔不群的仙味。”
  “南南姐出事了以后,沈叔叔就把她带回了前南城,因为情况特殊,南南姐是自卫,又是非成年人,沈家又出了一大笔钱,那畜生看到那笔钱甚至觉得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同意和解了。”
  段程也借了路城的火,低头拢着:“恐怕没那么容易吧,他这种吸血鬼还不得把沈家当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罐子?”
  “丰阿姨跟王齐国离了婚去了国外,沈家财力日渐雄厚,沈叔叔花了不少功夫清理关系,南南姐平日里又低调,王齐国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个性,他除了能打骂自己的亲生女儿催她去沈家讨钱以外,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况且,有我在。”路城把烟头丢在砂石土砾里,用脚踩着那烟火,继而又拾起来抛进远处的垃圾桶,“他敢去找一次,我就打他一次。”
  段程也看着那烟头勾勒出完美落入垃圾桶的抛物线出神。
  光看王齐国那么怕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少挨路城的打。
  段程也原以为路城只是个爱虚荣爱面子,乳臭未干的莽撞少年。
  却不想他却一直守在丰南的背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遮挡着污浊。
  而他段程也,却什么都不是。
  *
  方盖端着一杯热牛奶进了丰南房里,放在她床前的几何墨绿色茶几上,看着躺在床上捧着本书的丰南,叹了一口气。
  她把她脸面前的书拿下,“别看了,喝点热牛奶,助眠。”
  丰南把书放下,倒是乖巧拿过茶几上的牛奶。
  方盖把书翻了又翻,还是没忍住,数落到她,“你啊,还把不把我当闺蜜了,出了这种事情也不跟我说,要不是自凡老师来找我,你打算瞒我瞒多久。”
  丰南眉眼里没什么神采,她抬头:“盖盖,我不是故意不想说的,我怕你担心…”
  “傻子。”方盖苛责她,“你这个傻子就是一根筋。”
  “从前段程也的事情你也不跟我说,你也觉得你自己能处理,结果呢……”
  方盖心急起来,话说的就没轻没重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耷拉着眼皮的丰南,又不忍戳她伤口。
  她只得坐在她床边,“南南,我知道你向来独立,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考虑,但是你也要学会依靠身边的人啊,很多事情不是非得自己去解决,自己去消化。”
  “从前的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啊,你自己一个人憋着,多让我担心。”
  丰南拉过一直在叨叨的方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下次不瞒你。”
  “真不瞒?”方盖撅着个嘴。
  “真不瞒了,什么都跟你说,连银行卡密码都跟你说。”丰南拉过她,“我那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嘛,我以后知道了,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都跟你说。”
  方盖掀起她的被子,缩进被窝里,“不开心的事情更要跟我说了,还有啊,丰南,要是有人再给你寄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要跟我说。”
  她扯着被子边角装模作样地呲着牙,“看老娘教他做人。”
  丰南拍拍她的背,心情觉得好多了,“行了行了,睡觉了,你不是说明天还要早起陪我去参加节目录制前的会议吗?”
  方盖把身子一转,背对着丰南,“行,老娘困了。”
  方盖心大,情绪来的快消失的也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似是睡着了。
  丰南没有灭掉床头的灯,她靠着床边靠枕,打眯着眼看着那罩在玻璃灯罩里的暖灯。
  许久,她才躺下来。
  身边的姑娘听到声响,翻了个身子,迷迷糊糊地说;“丰南。”
  丰南以为方盖醒着,回应她,“怎么了。”
  方盖侧着个头闭着眼睛,她像是梦呓,丰南听的不太清楚,隐约连起来,才听清她说的是:别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丰南一愣,帮她掖好被角。
  她随之躺下。
  是的,别怕,记忆伤害不了她。
  第二天,不管丰南怎么说,方盖都要陪她来【四季】系列的赛前交流会。
  丰南在后台打趣她,“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还说要保护我,得了吧。”
  方盖磨着自己的指甲盖:“丰南你别不知好歹啊,我一个体育老师,寒假在家干嘛不好,非得陪你来这里参加这又臭又长的交流会,我图啥,图被你嫌弃嘛?”
  她蹬了后脚跟,那装着滑轮的椅子就溜了过来:“自凡老师说了,敌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不严防死守,谁替你鞍前马后的?”
  丰南拿着笔记本翻动着上次会议的笔记:“瞧你那小嘴叭叭的,谁能有这么多功夫来对付我。”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继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方盖抬头看到来人,耸肩对丰南说,“有功夫的人这不就来了。”
  丰南抬眼,却不想来人竟然是宋一凝。
  宋一凝站在门边,“丰南,我们可以聊聊吗?”
  丰南把笔记本放在桌上:“你说。”
  方盖没走,警惕地看着来人。
  宋一凝坐下来,整了整裙子边的褶皱,“一会我会向赛事导演推荐下一期我们用白色裙子作为主打的单品,你没问题吧?”
  方盖抱着手站在那里,听到这里,忍不了了,直接上来推着宋一凝半边身子,“你TM脑子有病故意的吧。”
  方盖手上没留力道,宋一凝没防备,一推还真的就半个身子跌到沙发下面,她并不慌乱,也没有理方盖,她今天进来的目的很直接,也很明确。
  她理了理衣服坐下来继续说。
  “你从前不都是靠着模仿我去到也哥身边的嘛,你从前在他身边的时候不是都敢穿的吗,我就想知道,如今他不在你身边了,你敢不敢。”
  “你就想知道,你穿上那条裙子走在T台上,身子会不会抖成筛子。”
  “我就想知道,我们两个一起穿白裙子,哪一个能更胜一筹。”
  方盖听她啰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早就有些不耐烦,“你这人有病吧,臆想症……”
  “我没问题。”
  方盖听到丰南说这话的时候,那半句没说完的话被她吞到了肚子里,她着急地走到她旁边,“南南,你听她的干什么,她明明就是要羞辱……”
  “盖盖。”丰南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转身对宋一凝说。
  “我没什么好怕的。”
  周围安静到只有丰南的声音在不大的休息室里回荡:“宋一凝,从前我模仿你,是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我那样找寻你的痕迹,有多么的丑陋。”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得意太多,我后来觉得,我比你好看太多了。”
  方盖点头,这倒是真的。
  “你说要比,那就来比一比,只是一条裙子,你想借此让我膈应、让我难堪,还是让我退却?”
  “还是你觉得光明正大跟我比,你必输,才想了这样的法子,让你觉得心头舒畅,胜券在握?”
  丰南的几句话让宋一凝觉得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无所谓,我输赢无所谓,我只要一想到你穿着那条白裙子头都不敢抬,腿都迈不开的样子,我就觉得很满足。”
  “自卑、怯弱、恐惧,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宋一凝嘴角斜斜地上扬,眼里露着一种期待和盼望。
  “然后你就变成了曾今的你,永远只会低着头走路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