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戚自凡

  丰南倒是觉得,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着急。
  她手上的画稿还挤压了很多,工作室里的事情也都需要她去处理。
  段程也那,他刚回来,公司里的大事小事,也堆了一堆。
  结婚,实在是分身乏术。
  她潜意识里还是把这个事情往后拖了拖。
  段家新出了几款表,段程也忙到晚上都直接睡在公司,不过每日的晚餐,还是会来丰南这边跟她一起吃。
  这天,她刚把最后几幅设计稿定稿完成,就听到门外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她没抬头,只是笑着说道,“今天,来这么早?”
  画室那几何形的隔断摆件后面,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南南。”
  丰南抬头,却看到许久不见的戚自凡。
  外面下着雨,他收下了那把黑伞,那雨水顺着伞面迅速坠落,在门外落下了不小的一滩。
  他把伞放置在门檐后,双手低低地随意垂落着,颀长的身形站在那里,像是四季明朗的松木。
  “师傅,你回来了?”
  “嗯,昨天晚上的飞机,倒了时差,醒来就过来看看你。”
  戚自凡往前再走了几步,丰南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大约十来岁的模样,皮肤有些苍白,怯生生的一双小眼,在对上丰南的眼神的时候,有些闪躲。
  她穿了一个米色的毛衣,有些微微上扬的窄窄眼皮让她想起她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天竺少女。
  高高的鼻梁带着点异域风情,只是那眸子极淡,透露着几分犹豫和不安。
  丰南给那个女孩子投去了一个友善的微笑,问着戚自凡:“师傅,这是……”
  “容九”
  戚自凡转头对那女孩子说,“去那方桌上取一张白纸,拿出笔,看到什么就画下什么。”
  “是。”
  那女孩子也不多问,乖乖地走到那长方桌后面,费力地坐了上去,脚都踩不着地板。
  她抽出一张白纸,拿起一支铅笔,开始在纸上认真地描绘。
  戚自凡这才带着丰南往外处走。
  “她叫容九,这孩子有天赋,以后,她就跟着你。”
  戚自凡的声音像是早春的雨落在屋檐上,带着点春明破晓的清爽。
  丰南有些讶异,刚要询问,戚自凡又解释道:
  “是我一个朋友推荐过来的,我看过她的画,没什么基础,但很有天赋,打磨打磨,以后也一定能成器。”
  丰南望了望隔间后面那个认真画作的姑娘,能让戚自凡说有天赋的孩子,日后定然有所成就。
  “师傅,为什么你不带她,我……”
  “南南,我接受了西班牙那边的邀请,打算以后都在高校任职。”
  丰南微微有些讶异,“这样啊,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要带着戚伯伯他们在国内生活了吗?”
  戚自凡揣在兜里的手心微微出汗,“可能,还是外面的创作环境,更适合我。”
  “嗯。”丰南低头。
  他自小长在国外,对国外的风土人情还算熟悉,可能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更适合生活在那里。
  “容九这孩子,也算是跟我有缘分,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你。”
  “我?”丰南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那个姑娘。
  那孩子神情专注,眼里没有一丝杂质。
  “你来我那的时候,倒是比她再大些,我也是这样,给了你一张白纸,让你随意地画着。”
  “那明明是陌生的环境,你也没有什么好奇的打量,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拿过什么。”
  丰南笑笑,“师傅,我可比她大多了。”
  戚自凡没继续说,只是走过来随意地掠过她挂在画室里的那些画。
  “这些,可是最近的画作?”
  他指着那些画作问道。
  “是。”丰南跟在身后,“按照师傅教的那样,除了商业稿件以外,一周画一次灵感画练手。”
  戚自凡往前走着,一幅幅掠过,最后在一幅海天壮阔的水彩画前停留。
  他食指抹上那被水彩浸染过的纸张,感受那色块叠加融合中画作者的下笔力度。
  “水的难画,在于它的无形,它的柔韧,和它的颜色。”
  丰南微微靠近,看着自己之前一直努力在画的海岸线,她心中对于她这幅作品不是很满意,有些局促地解释到,“师傅,海的壮阔和包容,我领悟的还不是很到位,这幅画,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戚自凡摇头,转过来,眼底的墨色交叠像是山水画里渲染而成的林中雪。
  “不,你画的很好。”
  “我之前教你的,只是教科书式的模板,你向来就是一个打破常规的人。”
  戚自凡看着那些画,语气变得轻柔。
  “南南,你记得你第一天正式叫我师父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丰南点头:“记得,你说你只带我两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岁。”
  “是啊。”戚自凡望着窗外淅沥沥的雨,“从你二十岁起,我便不当你是我徒弟了。”
  “而后这些年,或许是朋友,或许是在这一行里难得说的上话有着同样见解的知己。”
  “师父……”丰南心里一直有一些话,没有对戚自凡说。
  那天夜里,他带她去如遇桥看雪,一起欣赏在那灯下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问她,她对他是什么感觉。
  除却徒弟对传授技艺的师傅的那种尊重,除却对多年朋友之间的信任和知悉,是不是也存着男女之间能依存吸引的,那种好感?
  十八岁那年,一盏拜师茶,她怯生生地叫了这个年纪本不大的人一声“师傅。”
  他对作品的要求很高,削好用来打草稿的铅笔不允许有一处钝角,水彩颜料的材质和色泽来来回回要挑剔好几番才能买到中意的。
  丰南递上去的画,被他一次次地打回来。
  十八岁的高中生活面对的是对未来的迷茫和繁重的学业压力,但是为了让这个严厉的师傅满意,丰南放了学以后,还是每天会去画室练画。
  她一个人重复着那些练习,脑海里回忆着他说过的光线、明暗、色泽……
  练到后半夜时,她迷迷糊糊地躺在桌子上,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睡着了。
  而等她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件宽大的外套,带着淡淡的墨迹味,裹着她有些瘦小的身子。
  “南南。”戚自凡的突然发声打断了她遥远的回想,他像是能看穿她的心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遇桥那夜我对你说过的话,是我的心里话,其实我知道你会怎么选,你不必道歉。”
  “我今天来,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从前对你严厉,是望你有所成。”
  “其实十八岁那年,你在每个夜里重复练习的那些画作,都画的足够好了。”
  “其实你已经画的足够好了。”
  “南南,我已经不需要教你什么。”
  “你也无需,再喊我一声师傅。”
  戚自凡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丰南,她的答案是什么。
  他给他们两个之间,留了一个体面的道别。
  他不需要被拒绝,她也不需要开这个口。
  “容九。”戚自凡回头唤那女孩。
  小姑娘放下画作,加快着步子走过来,她抬眼对着戚自凡说:“您叫我……”
  戚自凡摸着她的半个脑袋,朝着丰南的方向,“从今以后,南南老师,就是你师傅。”
  容九微微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她走到丰南面前,个子还未到她的腰。
  她的脸突然微微发红,怯生生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像是在努力找到那种让她舒适的状态:“师……师傅。”
  戚自凡拿了一盏茶。
  丰南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双手托着茶盏,把身子躬成了九十度,就像是从前的自己。
  受人师恩,立为树人。
  戚自凡走之前把容九带给她,像是一场仪式刚落幕,一场仪式却又开始了。
  戚自凡从丰南的工作室出来,外面的雨还在下。
  他撑起自己的伞,回头看了一眼在灯火里一大一小的姑娘。
  那些雨水落在他的伞上,顺着伞沿落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条水流,又随着呼朋唤友地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丰南过去常常问戚自凡:“师傅,您觉得最好的画应该是什么样的?”
  戚自凡会放下手中的画笔,耐心地跟她解释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都在一个人眼睛里。”
  “在一个人眼睛里?”
  “是啊,他若是心有向往,那他眼睛里的画一定五彩斑斓,他若偏爱淡薄,那他眼睛里的画一定澄澈蔚蓝,他若郁结不安,那他眼睛里的画自然就落满了雾霾尘埃。”
  十九岁的丰南抬眼真诚地发问:“师傅,那你看看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睛里的画是什么样的?”
  戚自凡对上丰南浅色的瞳孔,在她的瞳仁里看到了此时因为她突然的靠近而显得有些微微回避的自己。
  在那一刻,他才发现,
  自己的心事,是可以通过别人的眼睛里看到的。
  戚自凡拿起画笔,把眼神落在手上的画中。
  过了一会,他才淡淡地说道。
  “你眼睛里的画,大概就是一个人隐于山间,安于林木的时候突然撞上了那满目的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本想隐于山水的人,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不贪恋那山间旋霓的景色和跳跃的生命。
  他迈步,走向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