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记得当年莫如风的头发还是硬刺刺的,很是扎人,现在却不一样了,绵软地趴在头皮上,和他的主人一样虚弱无力,好像秋日的霜一打下来,他就再也站不起来。
莫如风的手背还青着,他的血管一直细小,隐隐的埋在皮肉下,他看着就想起高中莫如风跑马拉松中暑那年。
那时的校医室也是戳了六七下才找到血管,莫如风疼得咬碎了五个棒棒糖,全是季然给他买的,薄荷味的,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别致的叫人忘不了。
那天自己因为不能参加运动会而被分去广播组,听到莫如风晕倒的消息时莫如风已经被季然送到医药室挂完一瓶葡萄水了。
他来的迟,季然出去给莫如风买饭,莫如风看见他就要他背着去上厕所,他一个手举着瓶子,一个手托着莫如风的腿,莫如风还不老实,一跳一跳的,他怕人掉下去摔了,就训斥,莫如风当时委屈极了,就把扎的青紫的手背给他看。
“祁哥哥,你看看人家的手背,疼死我了都,季然给我又摸又敷的,还是没把这青紫去掉,哎呦你可不知道当时那个场面,惊心动魄的,我扎个针季然都快哭了,给我看的想抱着……额,我跟你说啊,那个小护士啊真的心硬,她都不看我两脸的面子,说插就插,说怼就怼,找不到地方她就硬来啊,你说你都对不齐你还敢直接进去,呦那是真疼死我了,我叫她轻些她还插得更用力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闭嘴”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鼻尖还是一股混着薄荷的消毒水味,他把医院当卧室,却从来不知道医院里的气味还能这样好闻过。
金祁看着莫如风的脸,心头一酸。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哪,不过几年忍着没打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金祁把被子拉高了一些,背面上的白鹤蜀绣碰到了莫如风的嘴唇,他轻轻动了一下,挣开来又倒回去,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像个受到攻击后自保的刺猬。
心里打翻了一瓶辣椒酱,金祁都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懊恼。
金祁摸了下他的额头,之前打过了退烧针,现在已经没那么烫了,憔悴的人总会叫人生出怜惜,况且本就上了心。手掌从额头滑下,顺着苍白却光滑的脸颊到了下巴,金祁在那里停了许久,最后按捺不住用拇指轻轻捻了下。
心头轻轻晃了一下,像柳枝打在湖面,引起一串涟漪,那是他十七岁那年引起的心悸,如今还像曾经。
“莫如风。”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他不想承认却被迫承认,十七岁已经过去了,他不再是以前的病秧子学长,莫如风也不再是和风一样穿梭在楼道里喊着祁哥我没钱吃饭的男生。
那年的快乐男生像蜕了层皮,此时不皱眉头了,却印满了一脸伤疤,看不到却摸得见。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看到莫如风时,那人倒在大榕树下冰凉到快要没了呼吸。
他不过回国一天,倒不过时差无法入睡,外边雨停了就想出来转一转,走到公园时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命案,没人知道他大着胆子扶起那人时,见到少年时魂牵梦萦那张脸,心里的天塌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八年,他以为会在季然呵护下笑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心上之人却在大雨天孤寂无依地躺在水里,衣衫湿透,发着高烧,一张脸白的如残雪。
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的王子沉睡千年,需要有人吻醒,可当触碰到莫如风冰凉的躯体时,他才午夜梦回般惊醒过来。
他一路上喊了无数个小风,无人肯回应,疾驰到医院门口往里冲的时候却被怀里的人拉住了袖子,莫如风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连面前的人都没精力认清,只会苦苦哀求,像个被丢了的猫。
“别去医院”,“不看医生”,“我害怕医院”,“爸爸就在这里没了”。
那是金祁从未见过的莫如风,颤着睫毛,带着哭腔,哭的像晨起的露。
心软了一截,他咬了下嘴唇抱着人回去,鼻头发酸,“好,不去。”
上了车就打电话叫人,三更半夜他也不熟悉周边环境,只能把家人叫来,表弟是刚刚毕业的临床医师,研究心血管,但金祁想着他走了姨父后门,从高中就在医院跟着学习,平常的发热感冒的诊治该是没任何问题的。
夏舒一个医生性子比他还闲,金祁急得抱着莫如风指导这个督促那个,夏舒则打着呵欠叫他先放下人滚出去。
金祁走前还一步三回头,夏舒不耐地叹口气道:“放心,不管患者有多天仙有多沉鱼落雁,我对患者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尤其是这种长得精精致致玲珑剔透的男孩子。”
在客厅里等着的时候金祁去查了这几年的事情,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季然父母和自己家是有过生意往来的,他家里出事的消息他当年是有所耳闻,和季然破天荒发邮件慰问了一番,可季然没回他,他也就算了,默默哀悼了一阵。
可他不知道当年莫如风家里也出事了,爸爸去世,公司破产,那么短的时间里,好像连忧郁都显得拥挤。
他想起莫如风在厕所里堵着自己的那天,男孩气馁地垂着头,问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没有妈妈。
那时的莫如风即使没有母亲也能过得潇洒肆意,可父亲也没了,一个家就剩了他一个,连吃饭都不用拿除了自己以外的筷子。
他不禁在想,莫如风经受这些的时候,季然在干什么。
没了父母掌权的公司乌烟瘴气,季然连学都没上完就在学着掌控公司,股价暴跌,董事分权,季然过了最难熬的几年,用尽了全力,最后保下来的公司也只有原公司四分之一大。
金祁能理解季然在那几年无暇顾及莫如风,可莫如风家里出事的时候,季然也已经过了最难的时候了,那样的季总想护个人,是怎么都能护下来的,又怎么叫莫如风变成这个样子,连去趟医院都不敢。
他转着手里的手机,看着手机里关于季然的各种新闻,没有配偶,没有爱人,情人无数,长期床伴之一为原凌风集团少公子,莫如风。
金祁绞了很久脑筋才读懂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是咬着牙重新读了一遍,怕娱记虚假造谣,连着看了十几家媒体,连百度百科都看了。
可真相就是那样,莫如风在其父死后搬进了季然府邸,成了他固定暖床的人。
床伴,连情人都算不上,只不过用着一具顺眼的身体。
手指捏的骨节作响,他差点把桌上那只琉璃盏推下去摔碎。
他犹记得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季然和他说过的那句话,那是他听过季然最无礼最冷漠的话语,可怎么宁可伤害好友也要把人从他这里夺了去,得到后却糟践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喜欢吗,他不是非莫如风不可吗,他不是说会叫莫如风一辈子都依靠着自己活得无忧无虑吗?
那在雨天无家可归的是谁,在卧室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又是谁。
你护的是哪一个莫如风,这世界上又有几个莫如风。
指尖用力到发疼,手机被捏到关机时门被推开了,夏舒走出来,还在揉着眼睛。
金祁先把心里滔天的怒火压下去,走过去问,“他怎么样?”
“发烧已经处理了,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我给他看病的时候大概一直在做噩梦,一直哇啦哇啦说什么,也不清楚,那个哥这个哥的。”
夏舒接着快板一样叽叽喳喳,“内分泌是紊乱的,脉搏跳的也一塌糊涂,我没带医用的正规仪器,专业也不对口,况且他睡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情况,先打了药,挂了葡萄糖,等人醒了你送去医院仔细查着看看,应该没什么大碍。”
金祁刚松下一口气来,就听夏舒神秘兮兮靠过来问,“哥,你没那个他吧。”
金祁一记眼刀甩过去,夏舒忙抱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嘛,哥你哪能那么暴力啊,都给撕裂了都。”
金祁心里像被扎了,他不可置信地问:“撕裂?”
夏舒拍了拍胸脯,看着他哥发白的脸有点不敢说了,“嗯,该是常年旧伤,我虽然不学这个,但各门都旁通一些,那里出了疤,应该是长期撕裂又没及时上药治愈才变成那样的,有点恐怖,看着像蜈蚣一样。”
像蜈蚣一样。
金祁心口跳着疼,像把刚才药箱里的针管按进动脉里强行抽了一管血一样。
“哥,那个,他是你什么人啊?”
金祁说不出来,他痛恨他居然说不出来。
莫如风不是他的什么人,夏舒问的这句话像打了他一耳光,提醒他有什么立场去关怀这个人。
不是爱人,不是朋友,甚至不算同学,他那时候说了什么,对着那个眼巴巴地把一瓶汽水拧开递过来的人。
“莫如风,我要去国外读书了,一个月前就决定了,抱歉没告诉你,你以后别来找我玩。”
那天的莫如风像个炸了的刺猬,眼圈红红的,他忍不住碰了一下。
莫如风甩开了他的手背,瘪着嘴骂他骗子。
莫如风几乎是要哭出来的,他几欲张口,望着远处拿着同款汽水在看蓝天的季然,最终咬牙没再解释一个字。
手里的汽水被凶狠地抢去,莫如风头也不回离开,跟他说,“我不会原谅你的,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眼睁睁看着莫如风跑过去扑在季然怀里大哭,僵着身子转去教室里收拾了所有的东西。
离校的路上,他看到有学生手里拿着莫如风最爱喝的那款汽水,他虚捏了下自己空荡的手心,追过去拉住那人问:“同学,这个汽水,还有别的味道吗?”
那人耸耸肩,看着汽水说:“没有的,只有薄荷海盐味。”
胳膊垂落在侧,连声谢谢也忘了说,人来人往,他在人潮中心孤独地一如既往。
没有的,没有任何一个替代品。
汽水是薄荷海盐味的,莫如风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