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从金祁家里出来后莫如风没有直接回家去,他回去的路上经过了一条桥,桥下是一条碧绿的河,河边有一颗中弯的树,树上挂着轻盈的柳絮。
  风来便随心所欲,风终却无处可归,莫如风就在那张很少会有人坐的长凳静静坐着,看天看地,看云,看流水。
  乐子之无室,乐子之无家。
  他在那里一个人坐了很久,不想想起从前,眼里心里却避无可避地全是从前。
  大概是见过了金祁,就会莫名地起些怀念,怀念从前的金祁,从前的自己,还有从前的季然。
  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被房子里值钱的摆设吓到了,还以为自己被什么心存不轨的有钱人搞到地下室去了,以至于金祁端着一碗药汤进来的时候他差点把桌上的复古台灯扔过去。
  他差点没认出来,呆滞了半天又把灯抱进自己怀里,试探地问:“金祁?”
  金祁站那里也不过来,舀着勺子吹汤,玩笑道:“怎么,帅得认不出来了?”
  他认出来了,因此脸上也烧红了,当时年少又中二,要多做作有多做作,要多矫情有多矫情,还对着人家说恨他,现在想起来简直羞愧。
  碗里的药汤被晾到合适的温度,金祁把碗放在床头,想扶他起身,微微的肌肤接触弄得他很防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下。
  金祁的手空在那里,略微难堪,蜷缩了下手,自己看着他空了的手,却莫名想起当年那个从金祁手里夺走的汽水瓶。
  “重的都抱不动了,自己起来,靠着床头喝药。”
  金祁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他也接话,“是,心宽体胖嘛。”
  金祁拿药碗的手明显一顿,“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不管是金祁天性善良,还是金祁怀念曾经,莫如风眼眶还是多余地热了一下,把碗接了过来自己喝。
  金祁空了的手搭在床边,又挪到被面,辗转去了腿上,最后可能觉得放哪里都不衬眼,只能交叉起来。
  他喝着碗里的药,就在想金祁现在看他,会不会觉得庆幸,反正自己很庆幸,当初没跟金祁沾上边,真的是太好了。
  一晚药见底,金祁几乎是等着他喝完的,最后一口刚入了喉,金祁就接过了碗,也不放下,就在身边手里端着,好像捏住个什么就有底气些,好似古代分娩的妇人总会咬条质地硬朗的毛巾。
  “小风”
  金祁只是喊了这一句,他便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他把眼泪努力憋回去,压粗了声音问:“你怎么回来了?”
  “没钱花了。”
  那个人的答案简单又荒谬,金祁说没钱花了。
  莫如风听着却笑了。
  早晨的光盛而稀,他看着一脸“缺钱花”的金祁,金祁人如其名,整个人被照的金灿灿的,他居然随心所欲地顺着心情笑出来,金祁跟着他笑,于是恍惚的笑意里那些被时光阻隔掉的疏离和难堪一哄而散。
  他突然发现他其实不需要害怕金祁如何看待于他,如何质问与于他,因为这个人太像光了,你会追着太阳问:太阳你有一天会因为讨厌我而不再照射于我吗?
  不会,阳光平等地散落在每个人的身上,除非你永远背着光。
  早饭吃到一半时气氛太冷清,他就找话,问金祁还走吗,金祁说大概不走了,他又不知道金祁留在这里做什么。
  吃完后他想洗个碗,结果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只能借口肚子不舒服去了厕所,爬着吐又吐不出来什么,出来的时候金祁已经把碗筷丢尽洗碗机里了。
  “金祁”
  这么完完整整叫出金祁的名字是叫他陌生,但他已经喊不出小男孩叫的祁哥哥了,“这么照顾我,真的辛苦你了。”
  他记得金祁当时的眼神,那样受伤。
  他忽然很累,亏欠别人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去亏欠别人了,他很想找个理由去讨厌金祁。
  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很白眼狼地就开始怨怼。
  为什么早饭偏偏做了小米粥?大米糯米紫米黑米,那么多品种,那么多选择,你却单单挑了小米,你在欺负我吗?
  是的,他就是在欺负自己。
  明明忘得都差不多了,又以这种明确的方式强迫他回去,明要他不管喜乐地往前走,还又逼着他回头,回到好多年前。
  小时候的自己是孤独的,成天祸害家里的花园,玩沙终于玩累了,就骑到他晚归而来一身疲倦的爸爸脖子里捣乱。
  他抓着他爸的头问他,妈妈去哪里了,那个洗衣服会把白的洗成黑的,擦玻璃会把玻璃擦成花的,系着围裙说的天花乱坠却只会煮个小米粥,还怎么都煮不烂的妈妈去哪里了。
  他爸爸口齿不清的,说话大着舌头,但他听明白了,他爸说,“凌风,你的妈妈其实是一阵风啊,爸爸不好,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妈妈那天很难过,所以就转身走了。”
  他爸爸那天喝醉了,说出话来不经思索,说完才觉得不妥,他怕自己生气,质问他为什么惹妈妈生气,又怨恨他妈妈为什么会说走就走,他急的舌头都僵了。
  可他静静听着,听完也没有问他一句他爸害怕答的话,他只是用两只胖嘟嘟的手捧着他爸爸的脸,很认真很认真地跟他说,“爸爸,我以后不叫莫凌风了,你叫我如风吧,莫如风莫如风,我永远都不会像妈妈一样说走就走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爸爸那么大一个男人,平时雷厉风行的,那天却抱着他哭红了一张脸,跟他说,那爸爸也永远不会让宝贝生气的,爸爸也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这话他听过很多次,先是他爸爸讲,可爸爸讲完没多久,他就开始经常晚回家了,他跟保姆作伴。他又问照顾他的保姆,你能不能永远陪着我,保姆说,少爷,现在是可以,但等你长大了,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去考虑,什么算没长大,后来他学会了,上房揭瓦聚众打架,这样他爸爸就会说,莫如风,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听着还挺得意的,因为他做到了。可保姆后来还是走了,换了一个只会照顾一日三餐,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的冷脸阿姨。
  他爸爸回来也得更少了,回来也是十一点十二点,或者第二天早晨。
  他有很多钱,裤兜里,包包里,桌子底下,枕头边,甚至马桶盖,那里都是钱,可他找不到和他一起花钱的人,他就跟外边的小混混一起玩,小混混会跟着他,叫他大哥,只要他给他们钱。
  他问小混混们,你们会永远陪着我吗?小混混说,如果你一直这样,我会永远陪着你,他那天做了个仪式,买了三根雪糕,请他们吃了,然后折断了三根雪糕把儿,他就跟小混混正式断了,因为他觉得他们在骗他。
  他已经学聪明了,一切附加条件的东西,都是不可信的。
  再后来他就遇见了一个人,住在他们那条街的尾巴根儿,离他家只有几百米远,新搬来不久,他以前没见过。
  那家里有一个漂亮的哥哥,穿着背带裤和格子衬衣,头发绵软,还有两个漂亮的姐姐,一个穿着红裙子,一个穿着白裙子,花园里经常坐着一位学做刺绣的漂亮阿姨。
  他老躲在栅栏外看他们,看那个阿姨会不会变成风,变成风的话,可不可以跟他妈妈捎句话,说他想她了,他可以自己做吃的,不用她操心,所以叫她放轻松了回家来。
  但他一直没敢,他爸说,不熟的人不要自以为是的熟稔。
  但有一天他偷看的时候就被阿姨发现了,阿姨不赶他走,也不问他为何而来,她笑着把他从栅栏外抱进来,像抱猫一样。
  很久没人抱过他了,他都八岁了,谁还会给他举高高,可阿姨把他抱进怀里了。
  阿姨怀里很香,不像爸爸身上带回的那些刺鼻的味道,阿姨身上的香淡的像没有,但抬下头又总能闻到,像长在了她身上。
  她一点不嫌弃她脏,看着他磨破膝盖的裤子还在笑,说她也想要个调皮捣蛋的宝贝,可是她的孩子都太乖了,都没得给她玩。
  他傻傻的,第一次听人说生孩子是用来玩的,但他奇怪地不生气,还特别想凑上去给她玩。
  阿姨问她怎么没去学校,他撒谎了,就说今天学校放假,其实是他把同学打伤了,那位同学骂他有娘教没娘养,他就替他老子教训他。
  校长给爸爸打电话让把他接回去,在家里反省一周,可来的是爸爸的秘书,他爸爸都没来,于是他就把那位被打的同学所咬伤的手背到身后,不想给别人看了。
  可阿姨又问他,宝贝你的手怎么了?
  他马上就红眼了,简直是突如其来的委屈,他把想说的那些一股脑全倒了,该不该的谁还管,阿姨静静听着,听完了就摸了摸他的头,她指着外边,声音温柔地和水一样,她说,宝贝,其实你妈妈一直在陪着你啊。
  她每天都在的,你看那树叶,看那花朵,看那小草,看那云朵,风是无所不在的,所以你妈妈的陪伴也是长长久久的。
  若是看不到,你就闭上眼来听,若是风吹物动,那就是你的妈妈在拥抱你了。
  莫如风在长凳上坐了很久,像季妈妈曾经教的那样去认真感受,可当风吹到他的发丝时,他却心口发疼。
  他闭着眼睛说,妈,你还是走吧。
  别再看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