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珂一梦

  正所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儿,大舅舅沈敦儒时任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却是点了庶吉士的,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大舅舅年轻有为,可谓是当时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再加上当时已经是吏部尚书的外祖父——虽然后来外祖父入了内阁,大舅舅很难再有更大的建树,只是止步在了礼部一个小小的官员,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只是一个区区太原府尹的秦家竟能结这门亲,也是高攀了。大舅母嫁过来第二年便为沈家添了儿子,接着陆续几年又有了二哥三哥。哥哥们渐渐长大,外祖母对这个儿媳妇又是极为满意,中馈早已交给了她管着——这也是她没有跟着大舅舅去任上的原因之一。
  秦氏给沈老夫人请了安,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拉着锦棠的小手细细端详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微微蹙着眉担忧道:“总算是见好了,瞧瞧这张小身子板儿,都要瘦成一把骨头了,可得好好补一补”
  话还没完,却被沈老夫人笑着打断,“去!我们娘儿俩都哭了好几回了,你这一来又要勾我,今儿个再这么哭下去,我这张老脸可要丢尽了!”
  秦氏这才叹了口气,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笑了出来:“瞧您说的!”转头看见角落里,绿袖端着的碗,她招了招手,有丫鬟服侍着净了手,接过绿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粥,试了试碗底的温度,这才舀了一勺子,递到锦棠的唇边,爱怜的看着锦棠小口吃下,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了就好!你昏迷了五日,你外祖母整整担心了五日”
  五日!她竟和从前同一日醒来!
  那就是说,后日便是外祖母的寿辰了
  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这两日似乎是忽然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大家还都担心耽误了过寿,结果大雨只看着虎人,不想却骤然停歇,大家无不啧啧称奇。
  沈老夫人干咳一声打断了她,接过她手中的碗,探出身子,喂了两勺,又轻轻的替锦棠擦了擦嘴角,横了她一眼道:“跟孩子说这些个做甚么?”嘴上虽然嗔怪,可是面上却是带着笑意的,显然和这个儿媳妇相处的十分融洽,毫无责怪之意。
  秦氏也毫不在意,仿佛惯常便是这样与婆母相处的,笑着对锦棠道:“你舅舅已经递了信儿来,说是明儿个上午才到,你才刚醒,且好生将养着,知道吗?”
  锦棠微微翘起唇,眼角眉梢都带着明丽无比的笑意,眼眸似一汪春水,脉脉含情。虽然还年幼,却已显出一副美人的风姿来。
  “劳烦外祖母、大舅母挂念,锦棠已经感觉好多了——请来的大夫也说再吃一剂汤药便无事了,让外祖母这几日担惊受怕,锦棠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外祖母千万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是。”
  沈老夫人慈爱的摸了摸锦棠的额头,探问道:“还吃吗?”见锦棠摇了摇头,便亲自扶着她躺下,眼中难掩宠溺:“好好好,外祖母一会儿就去休息。这孩子,懂事的教人心疼!快躺下歇着吧!”
  她知道就算反对也没用,索性乖顺的点了点头,任由窦老妇人亲自扶着躺了回去。
  不多时,一个小丫头端着一个盅碗过来,扶着锦棠靠坐在松花色金钱蟒大迎枕上,“绿竹姐姐说小姐方才用的不多,怕燕窝粥甜腻,小姐没胃口,便蒸了碗梨酪,姐姐说没放蜂蜜,吃着只有梨子的清香,小姐应该会喜欢。”
  锦棠一听,瞧了一眼端到近前的小盅碗,果然果香扑鼻,腹中又饥饿起来。
  待到一碗吃尽,锦棠又指了指桌上的茶盅,示意她先倒一碗,装作不经意的道:“这些天下过雨了吗?”
  小丫头收起了小碗放到茶盘上,听到问话不由一愣,疑惑道:“下雨?没下过雨啊”
  锦棠点了点头,看向窗外,高丽纸糊着的格子窗外透过来朦朦胧胧的光,很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有心想道院子走走,可是毕竟刚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乏累的很,于是便挥了挥手,打发了小丫头,躺了回去。
  一下午昏昏噩噩的睡着,噩梦却不断,一会儿是听说了陆家沈家满门抄斩的悲痛,一会是萧湛捏着自己的下巴狠狠的灌药的绝望,一会又是汤药下肚后四肢百骸的灼痛,剩下的便是萧湛那张温润俊俏的脸上那冷漠残忍的笑意——
  巨大的恐惧绝望夹着袭向四肢百骸的冰冷,“曦儿!——”
  忽然手指一痛,倏的弹坐起来。
  “萧湛!”
  握着的粉拳重重的砸在锦衾上,锦棠忍不住双肩瑟瑟发抖,紧紧咬着牙关呼吸,再呼吸。
  良久,方用力的闭了闭眼,仿佛要把梦中那些可怕统统忘却。
  锦棠低下头,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那双莹白柔嫩的双手,漂亮的指甲上,还染着淡红色的凤仙花汁,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心思花在这些小意趣上了,她的回忆里,似乎只剩下了灰暗的糊着厚高丽纸的窗棂,和压抑的、令自己胸口发闷的内室。
  额间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锦棠却毫不在意,只是喘着粗气,还没从梦中的撕心裂肺中缓过神来。
  她弹了弹右手上齐根折断了指甲的无名指,怔怔的盯着墙边多宝格上美人瓢中的木槿花,闻着屋中若有似无的木槿花的香气,这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良久,锦棠深深的叹了口气,到底觉得心中恨意难平。
  可是,能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