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遇横蟹平生波澜 宴群芳喜出望外 下

  只说这日夜里,秋鹦坐在红玉阁的卧房中,正焦急等待着瑛儿。她先时假意让瑛儿去买脂粉,实则是托瑛儿去谭偲府上问消息。她不知米霈听此会作何反应,是会弃她于不顾?还是会挺身而出?心中正胡乱猜着时,忽听瑛儿在门外喊道:“秋鹦姐,露华百英粉我买来了。”秋鹦听了忙去给她开门,又见官兵们仍在楼梯口守着,便说:“进来帮我傅粉。”瑛儿进来后,秋鹦忙问道:“楚湘怎么说?”
  瑛儿道:“米公子让你在这契纸上签字按印,就说在恭亲王之前,他已赎了你。恭亲王若还执意要纳你,那便是在强抢民妇。”说着从腰后拿出几张契纸来递给秋鹦。秋鹦接过来一看,见还有张房契,便问她道:“给我这房契作什么?”瑛儿道:“这是米公子的家宅,就当是赎金了,不然恭亲王怎么会相信呢?”秋鹦忙道:“他拿宅子来赎我,那他叔父一家怎么办?不行,我不能要。”
  瑛儿道:“这不是他叔父家,这是米公子的父亲留给他的一处园子,是他的宅子。”秋鹦听后放下那张房契道:“既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我就更不能要了。”瑛儿忙道:“秋鹦姐!现在不是计较这么多的时候。米公子就怕你不拿着,特意让我来跟你说,先把这房契放你这儿,过几日他凑够钱了会来换的。当务之急是得把恭亲王给打发走。”秋鹦听了不禁落下泪道:“素日里,我真没看错你。”瑛儿转去拿来笔墨道:“秋鹦姐,你快签字按印,完事儿我好给米公子送去。”
  秋鹦照她所言按过印,又收了房契,并将自己的卖身契也托她一并带给米霈。待瑛儿走后,秋鹦默然回想着自己年少时幸福无忧的日子,想着它如何一夕之间轰然崩塌,想着自己的父母亲人如何残忍被杀,又想着自己流落烟柳时受尽的百般屈辱,一时泣不成声。秋鹦曾无数次的怨天咒地,可这一刻,因为米霈,她头一次对上苍萌生了谢意。她紧攥着那张房契道:“你既赎了我,今生今世,我生死都是你的人。”不在话下。
  且说第二天,日下飞檐时分,秀敏站在院门处翘首望着永寿门外。纤云走来笑道:“主子,皇上昨儿既答应了您,今儿就一定会来的!您进去坐会吧。”秀敏道:“这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不来呢?”塔尔玛一面给站在木梯上的顺成递荷花灯,一面说道:“后日就是中元节了,这几日皇上都是陪着太皇太后用膳的,只怕要在慈宁宫吃了再过来。”
  小冬子边往蒿子枝上捆纸包,边笑道:“皇上呆会进去,看到那屋里的东西,只怕又要气歪了脸。”纤云听后道:“你这嘴也是越发大胆了,连皇上都肆意说起来了。”塔尔玛笑道:“这就叫有其主必有其仆!”秀敏听了回身正要说她时,又见格福打厨房里出来问道:“主子,这菜都备齐了,您要不先吃点?”秀敏道:“再等等吧,我之前吃了些,这会子倒还不饿。”话落忽听永寿门外喊道:“皇上驾到!”众人听罢忙一同迎了出去。
  这边玄烨见秀敏穿着身冰绡衫走来,发间又只簪了簇茉莉,望之清雅自然,周身更似晕了圈月光。玄烨握过她手笑道:“果然老话说的不假,‘女要俏,一身孝’。”秀敏道:“那不穿白就不俏了?”玄烨笑道:“我可没这么说。”忽又贴近她悄声道:“你怎样都俏。”话落便拉着秀敏进了后院。待玄烨进到主屋后,因见桌上正中的青瓷莲花高脚盘内摆着各样鲜花,造型倒是新奇,便问秀敏道:“这花这样摆着,是什么讲究?”
  秀敏忍笑道:“这不是皇上要的么?”玄烨道:“我何时要这个了?”秀敏道:“皇上可还记得,上次您从这宫里出去的时候,怎么说来着?”玄烨仔细一回思,想起当时说了句‘再踏进这永寿宫,就把那花给吃喽!’,再一看这桌上的花,了悟后便笑指着秀敏道:“你这是跟我摆鸿门宴呢?”秀敏笑道:“我哪敢呀?我是提醒皇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玄烨料定秀敏不会让他真吃,便道:“君子一言九鼎,不就是吃花么,我倒乐得含英咀华了。”说罢便拿起朵花来吃。秀敏见状忙拦住他手笑道:“含英咀华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呀!又不是牛吃草。”话了便对纤云道:“去端上来。”玄烨听后便坐下静看秀敏要玩什么花样。待塔尔玛和顺成等人奉上菜肴,玄烨见全是以花入菜,此外竟连菜盘都是不同的木雕花样,高低间陈,群芳争奇。
  秀敏道:“这上元节就要到了,宫里各处都减了荤腥,所以今儿的‘群芳宴’,全无肉鱼,都是素鲜。”说着递过一木雕玉兰杯道:“请皇上先饮这杯茉莉汤,润润喉。”玄烨接过杯来笑道:“也就你才有这番奇思妙想!好个‘群芳宴’,待我挨个品尝,再评个花魁出来。”秀敏先端过一荷花盅道:“这是芙蓉拌豆腐,皇上尝尝如何。”玄烨道:“这红白相配似雪霞,甚是可爱。”说着拿了青玉草叶纹长柄勺来舀了口尝,后又问道:“怎么还有蟹味?”
  秀敏盛了碗粥移到玄烨面前道:“这芙蓉花的花蕊就是用蟹黄做的。把那细粉切碎,边炸边浇事先熬好的蟹黄,炸出来就和花蕊一个样。”玄烨笑说着‘有趣’,又低头看了眼碗里的粥,问道:“这是什么芽?怎么像是茶叶?”秀敏道:“这是枸杞芽和菊苗略炒后熬的粥,不加旁物,吃的就是这个清香。”玄烨尝后笑道:“屈子言:朝饮木兰之聚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粥喝来,真是神明顿煞爽,毛发皆萧然。我说这粥,日后就叫‘落英羹’了。”秀敏又端过一石榴盘笑道:“皇上既爱赐名,那再看看这道菜,叫什么好?”
  玄烨见那盘中垒叠着的像一块块红烧肉,看不出花来,便用紫檀竹节箸夹了块来尝。因这菜吃着也是肉味,玄烨便又夹了块来细细咀嚼,还是没尝出别的味来,便问道:“这不就是肉嘛?”秀敏听了笑道:“说好都是素鲜,哪来的肉呢?这不是肉,是芭蕉。”玄烨听后笑夹了块蕉肉来正反看着道:“这怎么能是芭蕉呢?芭蕉也能吃?”
  秀敏笑说道:“那芭蕉根粘的是糯蕉,可以吃。”玄烨又问:“那怎么能做的全然似肉呢?”秀敏道:“取那糯蕉根切作大片,用灰汁煮熟,再用清水漂尽灰味,然后用模子压干。压干后用鸡油微煎,再以熟油、盐、酱、茴、椒、姜末研拌,放置一二日后取出,再稍稍焙烘并敲软,吃起来就跟肥肉一个味!”
  玄烨听后笑赞道:“这道菜真是妙不可言!”又道:“这菜倒是与‘不是螃蟹,胜似蟹味’的‘赛螃蟹’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若论肉之软糯无腻者,当首推东坡肉,我看就叫它‘赛东坡’!”秀敏听后道:“既叫‘赛东坡’,那皇上也必得作一篇《蕉肉颂》,才可了结此案。”玄烨听之大笑道:“我就吃你一道菜,你却要讨我一篇赋!”又说:“这也不难,拿纸笔来。”
  秀敏笑拦道:“急这会子作什么?后头没准还要作《咏牡丹》一首,《玉簪赋》一篇,《梅花歌》一曲,一时半刻如何作得完呢?还是先吃吧!”玄烨道:“这个天气哪来的梅花?”秀敏听后走去盛了碗汤食来道:“这不就是梅花。”玄烨见那鸡清汁中漂着形如梅花的薄面皮,片片中心还点了淡黄蕊,足见用心之细。玄烨道:“这梅花色白,汤汁显黄,望之就像飞玉浮江,不若就叫‘飞玉浮’。”秀敏笑道:“这意境是有了,就是不知口味如何,皇上尝尝看。”
  玄烨尝后道:“胜在汤鲜。”秀敏又夹来牡丹炙蒸饼,玄烨命名为‘琼叶脆’,后又取了‘醉罂蕈’(酒炖罂乳蘑菇)、‘琅玕雪’(凉拌莴苣)等菜名。两人且吃且饮且谈,一席‘群芳宴’,吃了快一个时辰才在荷茶的幽香中收尾了。饭后纤云另在西间摆了棋盘,秀敏不会下棋,便在一旁边剥葡萄边看玄烨左右手对弈。
  秀敏突然说起张宓怀孕的事,又道:“对兰姐姐,我心里真是一万个敬佩。宫里不管是谁的孩子,她都当自己的孩子一般待。那日她见承乾宫后院门那儿的苔藓深了,便命人抓紧给铲了,就怕宓姐姐踩到上头摔了跤。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体贴的人呢?”
  玄烨听后道:“济兰十二岁嫁给我,如今都过了八年了,她的贤淑,宫内无人不夸。想我八岁登基时,朝中的局势波谲云诡,她赫舍里合族,从来都是忠心耿耿,誓与我共进退。当年唐太宗有长孙皇后,如今我有赫舍里皇后,足矣。”玄烨说这话时,秀敏手中的葡萄越剥越慢。不知她如何回说,且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