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骑行之路

  楚臻拍了拍他的后背,揶揄道:“这么大了还黏黏糊糊的。”
  其实年少时的祁月就总是喜欢靠近她,只是那时胆子小,只敢跟在她后面,从未这样亲密过。祁月松开她,笑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两人在校园里慢慢走着,天气正好,叶落悄悄,只余下粉白蝴蝶轻盈飞舞时煽动翅膀带起的细微风声。
  祁月带着楚臻租了两辆山地车,他们还在上学,时间不宽裕,就不方便去远地方,装备便很简单。
  楚臻原想着出了租车的钱,好还他昨天的饭钱,可祁月事先预订好了,她只能提议转账给他,祁月却皱起了眉,相见后第一次语气有些不满,“臻姐,你跟我不用算得这么清楚的。”
  楚臻一愣,礼尚往来,这点道理她还是清楚的,就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毕竟没有什么亲缘关系,次次叫他花费,总归是不合适。
  祁月话甫一出口,便意识到有些越界,他掩饰般地垂下眼睫,平定一下思绪,很快直视着她,脸上扬起一抹笑容,“我最近画漫画赚得盆满钵满,咱们久别重逢,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怎么着都得让我还一还恩情嘛。”
  其实楚臻并不是穷学生,她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大学期间偶尔会接一些平面模特的活计,日子过得舒服惬意,手上闲钱不少。不过祁月都这么说了,想来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就由他去吧,反正想还,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于是她点点头,推着车子跟祁月一同去吃了早餐。
  街道里渐渐人来人往,店铺的铁门被掀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响作一团,水果店把摊子摆到门口,各色水果被整齐码放,气味儿融合,透出一种独特的香来。
  楚臻戴上头盔,骑的并不快,风温和地拂过,衣衫微动,祁月轻轻松松与她并行。这会儿人不多,他们沿着街道,见弯就拐,并不仔细记路,漫无目的地前行。
  熟悉的街头巷尾恬淡平静,连吆喝声都带着一股子悠闲的烟火气。
  楚臻歪了歪车把,离祁月近了些,问道:“在这里待了两年,你都去过哪些景点?”
  道路平坦,祁月侧头看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宿舍里待着,也就写生的时候才会出去走走,基本不了解。”
  前面是十字路,祁月抬手示意楚臻往左拐,边道:“你呢?”
  “没,”楚臻笑着摇头,“我宅。”
  有些人无论去哪儿,都想把那个城市的名胜古迹,山河美景都尽收眼底,四川也有很多值得一去的旅游胜地。但旅游这个词,意思是从远方而来,一路体验风土人情,他们来这里求学,有四年时间可以用,美丽因神秘而动人,近在眼前吸引力反而就没那么强了。
  更重要的原因,一宅毁所有。
  出了城市中心,路变得有些颠簸,两旁栽种的大树枝繁叶茂,绿化做得很好,紫薇花大片大片地生长在树木的间隙。
  两人慢慢悠悠地骑车,祁月说道:“之前在美国,我妈不怎么管我,那时候请了老师学美术,尝试各种绘画风格,最终选择了漫画。每次放假她都会带我去法国,要回国的一年,我的一个同学决定去瑞士,他特别喜欢探险,说是喜欢征服的快感。”祁月笑起来,好像回到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期,“他邀请我同行,当时正是老头子催我回国催得紧,可能是叛逆期吧,我觉得很烦,想要摆脱他,就答应了同学。”
  “然后去哪儿了?”楚臻问。
  “艾格峰。”祁月眼神有些飘忽,“那地方真是很冷啊,我那同学不怕作死,我也是愣头青,什么都不懂,也没有经验,就敢跟着登山队挑战欧洲第一险峰。登山的时候天气还很好,走地也没那么难,大概到了三千米左右吧,天空突然变色,狂风暴雪交加,能见度变得很低,我们腰上系着绳子,却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儿。”
  他们越走越偏僻,人烟更加稀少。
  祁月轻声说:“寒山冻雪,我穿着冲锋衣,觉得身上每一丝热量都被雪山给吸走了,全身冻得麻木。后来我们聚集在一起,决定立刻下山,没人敢在暴风雪肆虐的时候乱跑,我们躲在夹缝里,饥寒交迫,我当时甚至都以为不可能活着走下去了……”
  那时脑子一片空白,将幼稚的小半生回顾一遍,他开始后悔,谴责自己的不自量力,想到父母,也想到楚臻,如果人生就此结束,因为他一时任性而失去唯一孩子的父母,该怎样痛苦伤心,如果他再没有未来,那个不告而别的人将永远无法再见。
  他觉得撕心裂肺。
  到最后,寒冷好像将他的心都冻住了,有种沉甸甸的,却空洞的遗憾停留在胸口。
  真是不甘心啊。
  他甚至忘记了,就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分明应该是刻骨铭心的教训,他却有些浑噩,许是那时脑子都冻僵了,身体跟着自主反应求生,才得以活下来。
  这件事他从未提起过,就连父母都不知道,现在却能毫无芥蒂地告诉她。在雪山上被拉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极致的煎熬,他以为那会成为他一生的噩梦,却没想到两年后能这么平静地说出来,真是恍如隔世。
  前面是很宽的河,流速平缓,偶有水蜘蛛踏过,就会泛起细小的波澜。
  长桥横卧,两人骑上去,车轮在混凝土铸成的桥梁上碾过,祁月好一会儿没说话,楚臻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就下山了啊,在医院住了几天,瞒着我妈说游玩了一圈。”祁月笑道。
  楚臻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第一天才认识他,前天刚见到他时,她还以为这几年,他一直养尊处优,所以气质才清贵谦和。今天听他一番话,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经历,他的眉目如画,下巴微抬看着前方,鼻梁挺立,侧脸轮廓便硬朗许多,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风尘仆仆,一旦停下就立即将自己打理妥帖,将所有磨难全都藏起来,让人见到他时,看到的依旧是光鲜亮丽。
  楚臻点了点头,慢慢说:“活着回来,就好。”
  “是啊,人生还是特别有希望的。”祁月说道:“这么久了,休息一下吧。”
  楚臻应了一声。
  桥边有供人稍作歇息的四角凉亭,面积不大,两边各一个,屋顶柱子漆红,建得典雅大方。
  两人将山地车放在亭前,石板上落了不少灰尘,想来是许久没人再用过,楚臻拿纸巾擦出两人的位置,坐了上去。
  祁月挨着她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递给楚臻。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他们中途歇了两次,现在天气太热,明显不能再走了,说不得要在凉亭里待上一两个小时。
  楚臻喝了口水,身子往后靠,倚在栏杆上,没话找话闲聊,“哎,经过艾格峰一事,你那位同学,还敢这么傻缺吗?”
  祁月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不傻,傻的人是我。那家伙爬艾格峰是因为一个传说。”
  “山上有宝藏?”楚臻好整以暇地问。
  祁月无奈一笑,接着目不转睛地凝着楚臻,“我也是后来才听他提起过。传说在阿尔卑斯山上,海拔三千到四千米的雪线附近,生长着一种野花,人们叫它高山玫瑰。而当地的居民一直流传着一种风俗,年轻的小伙子为了表示他对爱情的忠贞,就要克服重重困难与危险,勇敢登上高山,采摘高山玫瑰送给心爱的姑娘。”
  “他摘到了吗?”楚臻生出一丝好奇。
  “哪有这么容易。”祁月摇摇头,“高山玫瑰生长的地方已经接近了植物禁区,在漫天风雪中鲜少出现,遇见遇不见都是缘分。”
  楚臻失笑,“你说话还真是得体啊。”
  “那高山玫瑰好看吗?”她微微歪头看他。
  祁月没有犹豫,点头说道:“好看。”
  灰白色的花朵,貌不惊人,但在严寒苛刻的境地里,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楚臻把瓶盖儿合上,将矿泉水扔到他怀里。
  祁月笑而不语。
  “那你偷着跑来四川上学,你爸没把你抓回北京啊?”楚臻声音懒洋洋的。
  “他管不住我了。”祁月漫不经心地说,“就断了我的资金,学费都是我用稿费交的,不过这样也好,他想让我上军校,那是他的期望,不是我的。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他给我铺的路是对的,我自己选择的路也没错,我一直的梦想就是画自己喜欢的东西,遵从本心,以后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楚臻沉默下来,半晌说了句,“那挺好。”
  “玩纸牌吗?”祁月问。
  楚臻侧过头,就见他手上拿着一副未拆封的扑克牌,她问道:“两个人怎么玩儿?”
  纸牌平分,对方有什么牌一目了然。
  “像小时候那样。”祁月拆开包装,抽出大小王,利落地洗牌,摊开手让楚臻切牌,楚臻随意拿了一叠,大概占了一半,谁知祁月并没有接过去,而是就着剩下的牌握在掌心,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接竹竿。”
  楚臻哑然,这的确是小时候玩的游戏,不用花费心思算计,胜负完全靠运气。
  规则很简单,纸牌背面朝上,不许调换顺序。首先是一人将牌的正面放在桌上,另一人往下接,轮流出牌,一次只能用一张。当本轮出的牌与桌上的牌有重复时,本轮出牌的玩家就可以将重复的牌以及首尾中间的牌全部拿走,放到手牌的底部,直到其中一人手牌用尽,则分输赢。
  楚臻糟心地看着祁月,这游戏简直降低智商,但祁月却兴致勃勃地放下了第一张牌,楚臻只好舍命陪君子。
  蝉鸣声很轻,断断续续的,凉亭遮住阳光,留出一片阴凉之地。
  这个游戏真的是消磨时间的必备佳品,玩了十几分钟,两人的手牌依旧差不多的厚度,楚臻从不情不愿,竟也琢磨出一丝乐趣。
  直到祁月放下最后一张牌,她手中几乎握了所有的牌,楚臻才笑出声,随手把牌撂到石板上,“这是什么智障游戏啊,逗死了。”
  祁月静静地凝着她,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儿大白兔奶糖递给她,“赢家的奖励。”
  “就一块儿,这么小气?”楚臻挑起眉,拿过来拆开包装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快点,还有多少,全都给我拿出来。”
  “真的就只带了一块。”祁月唇边笑意满满。
  “切,”楚臻不屑道:“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啊?”
  “赶紧给我。”她伸手摸向祁月的口袋,祁月身子后倾,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楚臻“呵”了一声,手腕一翻挣脱开,又往前探,祁月伸手阻拦,她顺势抓住他的虎口,随后上举,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肘部,但没使劲儿,只是戏谑地笑,“你小子还敢反抗啊?”
  这招携腕擒拿,她小时候熟得不能再熟。可惜祁月如今也是今非昔比,他微微一笑,突然抽出手,按在她肩上,楚臻眉头一皱,侧身泄力,两人就在这狭小的石板上互相较劲,一招一式,你来我往。
  格斗攻击的都是人体要害,又不是仇人,两人都没用多大的力气,所以导致拆了十几招都没有分出胜负。楚臻好胜心被挑起来,她忽然矮身靠近祁月,这突然的动作令祁月一怔,接着楚臻的手臂便横着压在他锁骨上,祁月反应快速,立即反击,楚臻被他拽了一下,身子歪斜,眼看着就要栽下去,祁月又暂时被她压制住,空不出手拉她,只好跟着她一同摔下去,并使力将她带到自己身上。
  “砰”地一声闷响,祁月哼了一声,皱眉喘了口气,手肘触地半撑起身子。楚臻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一脸懵逼地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此时天空“轰隆”一声,一道雷光闪过,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