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时光裂缝

  何莞尔认真地听着,然而她对建筑工程具体操作这块不是很熟,白廷海的只言片语,她实在听不出个所以然。
  白廷海见她认真却迷糊的表情,也不再绕弯子,直奔主题:“据统计,桐城路桥前期垫资已近二十亿,但是几乎没有通过银行贷款,也没有要求**出面和金融机构协调,而是采用向其他私有企业融资这条路。不要银行的低利率贷款,靠支付高利率借贷一家又一家私企的拆借资金,所以引起了市里经侦部门的注意。”
  何莞尔不是太明白为什么经侦部门会因此注意到一个建筑公司,忍不住问道:“企业自己解决融资问题,这不是挺好吗?也不用**操心。”
  参与市政工程建设投资巨大,动辄几亿几十亿,所以基本没有企业能用自有资金解决垫资问题,大部分都靠**出面找银行贷款。
  放在内环改造这个工程上,桐城路桥承建的两个标段需要高达几十亿的前期投资,但是没有按常理出牌以银行贷款来解决主要资金压力,而是向私企借款,似乎有点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就是有人不喜欢银行贷款的繁琐程序,再说了,“银行抽贷”这四个字,也玩死过不少企业的。
  土豪们有钱任性,做事可以只凭“爷高兴”,用支付高额利息来换取不用求爷爷告奶奶还要受制于人,也没大毛病。
  想到这里,何莞尔引了句名人名言:“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白廷海颇不赞同她的看法,进一步解释起来:“四十亿放在这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但这数字相当于一个地级市小半年的财政收入了。桐城路桥虽然是上市公司,但总市值才五十个亿,不依靠银行贷款解决这些资金的难度可想而知。
  更何况,桐城路桥这一次融资支付的年息从18%到24%不等,高于行业惯例不说,也基本抵消内环路改造工程给公司带来的利润,这还是建立在业主方按期支付工程款前提上的。如果工程审计拖一两年、支付工程款再拖一两年,这公司被拖得资金链断裂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
  何莞尔听得有些糊涂,但好歹还是抓住了关键——白廷海的意思是,桐城路桥这样的搞法,就算顺利完成工程,利润和融资的利息相互抵消不说,说不定还要亏,甚至还会影响到公司经营。
  白廷海给了何莞尔半分钟来消化刚才的讯息,才又提问:“商人逐利而生是本性,难道你觉得真有私人企业这样高风亮节,冒着巨大风险无偿支持政修建基础设施?会不会,其实是另有所图呢?”
  何莞尔眼皮一跳,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站起身惊道:“难道经侦队是在怀疑桐城路桥打着庆州头号工程的名头,利用PPP的项目非法集资?”
  所谓PPP,是Public-P
  ivatePa
  t
  e
  ship的简称,即**和社会资本合作,是近些年公共基础设施中的一种常见的项目运作模式。
  在PPP模式下,私营企业、民营资本与**进行合作,参与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可以减轻**在工程建设中的财政压力。
  而在PPP模式下解决融资压力的通常模式是**与提供贷款的金融机构达成一个直接协议,使参与建设的公司能比较顺利地获得金融机构的贷款。
  放到内环路改造工程来看,桐城路桥中标两个标段,但没有通过银行贷款解决建设资金问题,反而不走寻常路找其他企业进行融资,这样的行径确实有诈骗的嫌疑,且有不少“成功”的例子。
  比如著名的“巴铁一号”事件,某公司打着地方**拟建巴铁“PPP”项目的名义面向公众集资,不少人上当受骗投了钱进去,有人甚至被骗数百万上千万。
  这只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起案件,还有不少别有用心的公司把PPP故意曲解为“一个P代表**、一个P代表企业、一个P代表个人”,说这是国家出项目、企业来运作、老百姓来参与投资受益的新模式,利用信息不对等或者几个虚假的网页,丧心病狂地圈钱。
  如果桐城路桥存的是这个心,那一旦罪犯觉得赚够了卷包跑路的时候,内环改造这个市政一号工程就成了烂摊子,到时候和这事情有关的大小领导只怕都得狠脱一层皮。
  白廷海倒没有直接回答何莞尔的问题,话锋一转:“你说的非法集资固然是其中一个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洗钱。”
  “洗钱?”何莞尔呼吸有些乱起来,心跳加速,“那上游犯罪是什么?”
  “警方要能查到,还叫什么洗钱呢?”白廷海说着,抬起手指向了合同丙方的署名,“这个莫春山,一己之力说动几十家私企以自有资金来支持市政工程的建设,支付的高额利息,很不简单,也让人猜不到他到底想做什么,更何况——”
  白廷海拉长了声音,回头看着何莞尔,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警方还收到了匿名信,根据信件举报,莫春山,就是卓安然。”
  从夕阳下一片金黄的曲陵江边,到此时昏暗的书房,时间已经过去快四个小时。
  何莞尔一直忍着没问的那三个字,终于从白廷海口中说了出来。
  “卓安然……”她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又想起刚刚听到的另一个——莫春山。
  莫春山?卓安然?
  何莞尔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相比起那个她追寻十一年未果的名字,莫春山这三个字,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而当记忆里所有关于卓安然的信息和莫春山这名字结合起来的那一瞬,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念头飞快地闪过。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那一点灵感,然而就在那一刹那,耳里传来一阵玻璃裂缝似的声音。
  那声音很细微,却似从脑海深处传来一般,异常地清晰。
  何莞尔恍惚之间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一抬头却发觉身边并没有玻璃制品。然而脑海里的那声音却还在渐渐扩大,此时不像玻璃碎了,反而像是冰面开裂的动静,由近至远,延绵不绝。
  她莫名地烦躁,甩了甩头想把那声音赶出耳底,却不仅没有效果,那声音还迅速放大许多倍,几秒钟过去便连成了天崩地裂的一片。
  何莞尔有些慌了,眼前的视线也渐成虚无的一片,身体都似乎要飘起来一般。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无助地像是一座孤岛,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直到手臂上传来一阵痛感。
  “莞尔,莞尔!你怎么了?冷静一点,先听我说好不好?”
  耳边有谁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实。
  何莞尔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白廷海焦急担心的一张脸。
  她大口地喘着气,扶着近在咫尺的沙发坐下,终于感觉到脚下踩着的是实实在在的土地,那一片让人心悸的噪音和空洞的虚无感才渐渐消失。
  白廷海已经打开了书房的顶灯,四周一片明亮。
  他满脸焦急地不停地追问:“莞尔,你脸色很不好,额头上全是汗,刚才还差点倒下。你这是怎么了?”
  何莞尔呼吸渐渐平顺,抬头勉强地一笑,声线微微颤抖:“可能是太激动了,白老师,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白廷海定定地看了她几眼,长吁出一口气,接着端起桌面的茶杯塞到她手里:“你喝点热茶,稳一稳再说话。”
  何莞尔乖顺地窝进沙发,小口地喝下了半盏红枣茶,直到身体不再发抖。
  “洗钱,自然是把见不得光的钱洗白,至于为什么需要洗白,当然是因为那些钱来路不正。”
  几分钟后,白廷海缓缓地说道。
  何莞尔定了定神,接着他的话题:“比如贪污,比如受贿,又比如走私、开设赌场等,还有,涉嫌贩毒制毒,也是黑钱的巨大来源。”
  说到最后的那个罪名,她眸子晶亮:“老师,能不能让警方那边调查一下,莫春山这个人是否涉毒?”
  就她掌握的情况来看,如果莫春山真是那个人,他应该绕不开“毒品”二字的。
  如果能够有结果,那十一年前悬而未决的那件事,也许就有了答案。
  何莞尔满怀期盼地看着白廷海,紧张地等待着答案,却不料白廷海绷着脸,一直沉默着。
  偌大的书房里惟有大提琴独奏的圣母颂流淌而过,音乐婉转悠扬,却无法抚慰她貌似平静的外表下,渐渐焦躁起来的情绪。
  良久,白廷海揉了揉眉头,有些为难:“莞尔,你也太高看你白老师了,无凭无据的,警方怎么可能我说一句话就去调查一个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
  再说莫春山还有着政协委员的身份,连侦查立案都要上报同意,一切都要慎之又慎。目前看来,就算融资渠道不合常规也够不上立案的标准,更别说你想知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