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风暴之眼

  八点四十分,何莞尔从桐城大厦一楼的出口出来,飞奔过街口,找到林枫的车拉开车门就坐上去。
  林枫看着她面色发白,声音陡然间拔高:“怎么了?你也被发现了?”
  何莞尔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背靠在椅子上,微微喘着气。
  陈清诚恳地道谢:“何姐,真是谢谢你。”
  她口里的称呼,已经从有几分疏离的何记者,变得亲昵起来。
  何莞尔对她挥了挥手,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说话:“下午调试下,看监听器是否正常工作,是否能接收到信息。”
  午饭吃的是什么何莞尔已经忘了,她从桐城路桥出来后就跟着林枫他们回了经侦队,在食堂吃了饭,又在一间办公室里守着调试设备。
  几小时过去,她还有些恍然,脑子里一直回想着早上电梯里的事。
  当何莞尔在电梯里遇到孟千阳和莫春山的时候,她是有一瞬的紧张的。
  不过她马上冷静下来,低低地叫着“莫总、孟总”,便往角落里移了几步,让出电梯中间的位置给他们,并垂下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她所愿,莫春山的视线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淡漠地一点头,进了电梯就背对着她,长身而立。
  而紧跟着他进来的孟千阳本来也没注意她,然而看了眼电梯面板后,忽然问她:“负一楼是莫总的停车场,你去干什么?”
  何莞尔心里微微一颤,马上想到了的理由:“我在家里就习惯性按到-1,结果……”
  说着,她讪笑了一下,想要表现出小职员无意中遇到老板时带着慌乱的讨好。
  孟千阳怀疑不减,上下打量了何莞尔几眼,眸子锐利晶亮,声音满是质疑:“十二楼只有几位老总的办公室,十一楼是财会和人事部。你是哪个部门的?”
  这句话让何莞尔一个激灵,正想以刚才应付前台的理由搪塞过去,耳边忽然响起一把声音。
  “千阳,我在想事情。”
  是莫春山在说话。
  他的声线低沉,算不上温润,略微几分沙哑,声音没有带任何情绪。
  “好的。”孟千阳简短地回答后,垂手立在莫春山身后,再不说话——仿佛像只正准备猎食张牙舞爪的黑豹,一瞬间就收起了爪子和牙齿,乖顺地如同一只猫咪一般。
  看起来,似乎就可以这样混了过去。
  何莞尔暗自松了口气,再不敢轻举妄动,祈祷着几十秒钟快点过去,她可以脱身。
  电梯继续下降,下降过程中,孟千阳忽然按下电梯面板上的“1”,到了一楼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对她说:“出去。”
  何莞尔如蒙大赦一般,也没心思再顾忌会不会引起前台的注意,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
  却在和莫春山错身的一瞬间,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在她的侧脸。
  不到一秒的时间,她颈后的汗毛竖起,身体僵硬,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再之后,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何莞尔强压住心头异样的感觉,一步步地走出电梯。
  她听着自己高跟鞋敲击在地砖上的声音,努力保持脚步不乱,然而走出好几步,依旧能感觉到那道依旧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相比于孟千阳的咄咄逼人,这道目光似乎更能让她惊慌、无措、手脚发凉。
  她只想快一些逃离他的视线,好容易走出几米的距离,却听到身后轻如呢喃的声音。
  又是莫春山在说话。
  他声音很轻,吐词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何莞尔可以马上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两个字:“小草。”
  好几个小时过去,何莞尔甚至已经忘记莫春山长什么样了,但那两个字依旧印象深刻。
  更为深刻的是,当她听到那两个字后,脑子里没由来的一阵刺痛。
  仿佛最尖利的针,刺到最脆弱位置的痛感,穿髓透骨,让她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体发冷。她鬼使神差地转身,站在原地,从电梯门相距不到十厘米的缝隙里,看到了莫春山的影子。
  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直到电梯门合拢,她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身边聚拢了等电梯的人,才被嘈杂的人声唤醒。
  她忙收敛起散乱的心神,离开现场,又开始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这错漏百出的几十秒让行动暴露。
  下午四点钟,一直在守在设备旁的何莞尔,听到了监听器收到的第一波信号。
  她精神一振,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
  温和秀气的女警陈清,这时候展示了她真正的专长——特殊侦查手段的运用和技术支持。
  她对收到的声波做了简单的分析和还原后,递了耳麦给何莞尔和林枫,说:“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应该是莫春山,另外一个,经过音频对比是桐城路桥的安全部长安若愚。”
  何莞尔点了点头,仔细辨别监听到的内容。
  音频的一开始是开关门的声音和脚步声,之后便是莫春山和安若愚的对话。
  莫春山显然离监听器近一些,声音很清晰。安若愚的声音稍微有些模糊,不过还是能听清基本内容。
  “莫总,前天失踪的工人,至今还没找到,生还几率几乎为零。”
  莫春山沉默了几秒,似乎还能听到他微微一声叹息,之后说:“继续找。他的家人呢?”
  “暂时安顿好了,工作人员探了探口风,怕是赔一百五十万才会不去市上闹,比标准多了三十万左右。”
  莫春山的声音干脆利落:“赔给他们,再多加五十万,这事要迅速了结。”
  “好……”安若愚回答了一个字,之后声音带些犹豫,“市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工人家属得了赔偿不闹,我们标段的安全保证金也会被扣。我想,莫总您是不是可以跟业主那边说一下,毕竟这次事故是因为的井盖失窃,并不是我们施工有问题。”
  莫春山的声音响起:“你是安全部长,要做的是保证这类事情不再发生,而不是关心钱的问题。”
  “可那是整整两千万……”
  “行了!”莫春山的声线冷冽,“井盖失窃终究是因为管理不到位,利润和成本控制自然有陈经理来操心。需要我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
  几秒后,安若愚灰溜溜地回答:“不需要。”
  对话到这里为止,之后便是翻动纸张的响动,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
  何莞尔拿下耳麦,林枫已凑了过来,语速很快地说:“已经查证他们说的事故是前天暴雨导致路面积水,来不及排干净,恰好有一段路井盖失窃,有工人晚上路过,被水流冲进下水道,今天都还没找到人。”
  “据说内环改造项目对安全施工要求特别高,市里面下了死命令的,一旦出了人命,各家的安全保证金就全部没收,也就是说,这个工程桐城路桥少了两千万的利润。”陈清接着补充。
  林枫则满脸感慨:“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没了两千万的利润也不心疼一样,只顾着训人。”
  何莞尔皱着眉。
  她的焦点完全不在两千万上,而是有和林枫不一样的疑惑。
  法律有明文规定,工亡该补多少就补多少,要是纠缠不清交给公司法务部处理就好了。莫春山不去周旋两千万的保证金,反而亲自过问赔偿金,还要多给钱,实在很违反常理。
  他一个身家成谜的上市公司大boss,这点小钱哪里需要他来操心?如果莫春山是骗子,如果是要利用工程敛财,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但如果这是演戏,也做得太过了。
  看起来,莫春山对这个工程,应该很重视。
  陈清似乎有和她一样的疑惑,歪着头嘟囔:“按说这次井盖是被人偷走的,也没人预料到秋天的雨会那样大,好好解释一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至少可以还还价。听起来,莫春山还真的很在乎这工程做不做得好。”
  林枫则不以为然:“就是要摆出这样的姿态让人相信他为了做好工程不顾一切,才能有更多的人上当。这样看来,如果这里面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莫春山的胃口很大很大。”
  五点左右,监听里一阵脚步声后,远远传来关门声,之后就再没一点动静。
  林枫长吁一口气:“看来今天就到这里了。”
  工作结束,林枫嘱咐陈清送她回家。
  何莞尔一再推辞,却拗不过陈清的有心亲近。
  穿越大半个山城,执着的陈清开车在挖得乱七八糟的老城区绕了一大圈后停在何莞尔家的路口,又不顾何莞尔的反对,一路跟着她,非要看她安全回家。
  何莞尔哭笑不得,也对这初出茅庐的小女警更加亲近了几分。
  一直到了院门口,她止步转身,对陈清说:“我到了,家里乱糟糟一团,就不请你上去了。”
  陈清不介意地摆摆手,注意力一直在大院门口的号码牌上。
  好一阵子,她面带疑惑:“这是、是警察家属院吧?褚队长让我给市局冯局长寄过东西,我记得当时快递就是这个地址。”
  何莞尔一愣,转瞬微笑着回答:“是。”
  送走陈清,何莞尔缓步爬上楼,一路上,她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名字。
  冯昔。
  似乎她整个青春期的回忆里,一大半都和冯昔有关——他们一个学校、一个班、父亲是至交好友,还住在一个家属大院。
  高考后,她和冯昔去了天南海北的学校,但也没妨碍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概就是这样。只不过,她把冯昔当姐妹,冯昔也把她当兄弟。
  记忆里冯昔十八岁前一直比她矮半个头,然而再见面的大一寒假,却发现他已比她高出了整整十公分。
  只可惜,再高也没办法站起来了。
  一切都是她的错。
  何莞尔眼神黯了黯,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黯淡的回忆里出来,又觉得身后有往事追赶一般,丝毫不顾脚下的细高跟鞋,几乎是快跑着上的楼。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喘气,何莞尔看到卢含章拖着行李箱,从卧室走出来。
  “姐,我订了今晚的机票,马上去机场。”她说。
  何莞尔闻言一惊,刚才的事抛诸脑后:“这么快就走?不是说过了十月再回去吗?”
  卢含章沉默几秒,牵起嘴角:“我接了谌远泽的案子。”
  明明人就在眼前,声音却有几分遥远和缥缈的感觉。
  何莞尔脑子停摆好一阵子,总算逼出两个字:“恭喜。”
  卢含章抿唇回了两个字:“谢谢。”
  何莞尔闷了几秒,咬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卢含章接起电话,简短几句话后挂掉,对何莞尔说:“车来了。”
  何莞尔回过神,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说:“好,我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