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香雾空蒙

  晚上七点的江北机场,大雨倾盆,安检入口处的大屏幕上,红彤彤一排因为雷暴而延误的航班信息。
  卢含章的航班也在其中,起飞时间待定。
  何莞尔拖着行李箱,回眸说:“雨这样大,今天还不知道延误到几点,要不干脆改签好了?明天再走好吗?明早上我带你去吃那家开了二十几年的小面,下次你回来,说不定老城区改造完成,店都关门了。”
  她语速轻快带着期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蕴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水色。
  卢含章叹了口气,回答:“我只能等的,明天晚上就要见他。”
  声音柔软,表情却异常坚定。
  何莞尔闷了几秒,长叹一口气,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望:“好吧,那你注意安全。”
  看何莞尔闷闷不乐,卢含章也不在意,从她手里接过行李,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瘦小的背影毫不起眼。
  卢含章比何莞尔小两岁,而她的身高好像从十五六岁就没变过了,成年后刚到一米六,要是何莞尔穿高跟鞋,她的头顶刚好能抵到何莞尔的肩膀。
  也正是因为如此悬殊的身高差距,所以视力极差的老外婆,也能靠着身高就轻易分出她们两个。
  老外婆说着一口顺溜的东北话,却完全是个俄罗斯老太太的模样——也正是源自外婆的俄罗斯族血统,让她和含章,有着和身边小伙伴们截然不同的外表。
  来自老外婆的血脉,让母亲和姨妈都有晚上看不清的毛病,而到了卢含章这里,却成了预后最差的一种。
  从她忽然说晚上看不清楚开始,短短十年而已,已然到了分不清绿和蓝的阶段。
  夜盲、蓝绿色盲只是中间阶段,到最后视线范围一点点缩小,再也看不见。
  平心而论,何莞尔不想卢含章去掺和谌远泽的事,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阻止。
  记者圈和文艺圈多多少少有点交集的,何莞尔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谌远泽的事。
  曾经的法制节目主持人,离开国家电视台后成了综艺大咖,现在的某卫视王牌制作人。
  事业烈火烹油,私生活一团糟,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这一次因为惹上某地首富的女儿,被公布约会的亲密照片逼婚,闹得没法下台后,起诉对方侵犯他的名誉权。
  真.渣男。
  听说那案子相当棘手,恰好卢含章最擅长打圈内人士的名誉权纠纷,于是谌远泽的案子,兜兜转转到了她这里。
  何莞尔一直不想承认,她这寡言冷静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表妹,毫无道理地喜欢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渣男,还喜欢了整整十年。
  她也曾半开玩笑地调侃过,卢含章的行为比最疯狂的追星族还离谱。从十八岁开始沉迷于一个不真实的幻象,仅仅因为谌远泽主持的是法制类节目,就放弃热爱的绘画,硬生生逼着自己从一个几乎被医生诊断为“自闭”的准病人,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律师。
  卢含章从来都是微笑地听着何莞尔吐槽和抱怨,也不分辩,只是听到谌远泽三个字时,眼里柔软又坚定的光芒,比任何宝石都要耀眼。
  何莞尔再不忍心说她,可也不甘心就这样看着含章陷入一场泥沼。
  只是,她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来的立场和心力,干涉别人的生活?
  即使亲密如含章。
  大概每个人都有不被俗世所理解的坚持和执念,旁人看来毫无道理的选择,自己却清楚那是必然的轨迹,哪怕躲躲藏藏兜兜转转一番,脚步也会不自觉地向着那个方向前进。
  现在,留给含章的光明已经不多,她现在要去见那个“他”,她怎么能够阻止?
  “莉莉娅,加油!”
  嘴巴忽然快过脑子,等何莞尔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握着拳头,叫着卢含章的小名给她打气。
  卢含章有些意外地回头,抿着唇微笑:“笑笑,你也是。”
  莉莉娅是卢含章的俄语名字,据说何莞尔本来也有的,那年事故以后却不许叫了——外婆说那名字不吉利,从此只叫她的汉语小名,笑笑。
  忽然红了眼眶,何莞尔忙撇过脸说:“我知道这边有家小面味道马马虎虎,我去给你买,你先别进安检,就在这里别动。”
  卢含章轻轻扬眉:“还好你没说要去买橘子。”
  何莞尔干笑一声,堪堪掩住声音里的一丝喑哑。
  二十分钟后,她提着个饭盒归来,递到卢含章跟前,笑靥如花:“面和调料分开的,你进去了就趁热吃,总比飞机上的猪食好。”
  晚上十一点,好一番电闪雷鸣后,一场暴雨终于结束。
  徘徊在机场的何莞尔查到卢含章的航班将在一小时内起飞,终于放心地离开,却因为暴雨的积水好几条交通干道暂时封锁排除隐患,何莞尔坐的出租车被堵在了江北区的跨江大桥上。
  从车窗望出去,江面上倒映着路边的彩灯,几艘游船停靠在岸边,随着汹涌的巨浪起伏着。
  忽然间一声巨响,对岸有烟花腾空而起,江面上也燃起绚烂如夏花的倒影,美丽至极。
  刚刚被暴雨冲刷过后的城市,马上沉浸在欢快的气氛里,喧嚣而嘈杂。
  国庆虽刚刚过去,庆州升直辖市五周年的日子,却在一周后。烟花只是前奏,接下来还有盛大的晚会和各式各样的庆典,而这一切,也仅仅是这座古老山城崛起的前奏。
  何莞尔的心思却还在卢含章身上,恍恍惚惚之间,视线里忽然出现一片澄湛的蓝,停留了短短几秒后又消失。
  她下意识地转头,发现是来疏通交通的警察骑着摩托车过去的身影。
  她捏紧了手心,思绪涌动。
  五年前她一时冲动酿下了恶果,让她和这片蓝失之交臂,旁人以为她现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又有贵人相助,大概谁都不会想到,她其实多想再拥有这片蓝色。
  即使已经成了奢望,但白老师提供给她的这一次机会,还有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莫春山真是卓安然,如果真能借着内环改造的蛛丝马迹揪出一个大骗子甚至诈骗集团,她就算不能将功补过回到那里,但也能对得起曾经穿在身上的蔚蓝了。
  是夜,林枫的电话打到何莞尔这里。
  她当时正在洗澡没有接到,不过她看到他后来发过来的短信。
  林枫说,监听器又监听到了晚上七点左右莫春山和二环路高架桥工程两个项目经理内部会议的内容,也让他们搞清楚了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外地的莫春山,会出现在大楼里——正是因为发生了工人被冲进下水道的重大安全事故,所以莫春山推迟了外出融资的计划。
  何莞尔心里悬着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放下。
  上午她太过逞能自信自己能干好这点小事,却没想到遇到莫春山时,就如小兽见了天敌一般,只剩下逃的本能。
  她到现在还是懵的——孟千阳犀利的逼问她能应付过去,莫春山不过一个背影、短短十几秒的注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却让她有毫无道理的惧怕与心悸。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小草……”何莞尔坐在床上,抱在膝盖轻轻念出声,一阵失神。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在意“小草”两个字,解释不清当时那尖锐的痛感,更搞不清楚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人名,抑或是有别的含义?而莫春山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对她叫出这样的两个字?
  何莞尔怎么也想不通,渐渐困倦起来,倚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慢慢地躺下,合上双眼。
  再睁开眼时,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团黯淡。何莞尔抬头,发觉头顶上是淡绿透明的颜色,一圈圈的涟漪正在荡漾扩散。
  身体的感受很古怪,似乎被什么轻柔的力量包裹着,又能感受到止不住下沉的趋势。
  何莞尔瞪大了眼睛,视线集聚在水面。
  涟漪之上好像有一张人脸。五官是模糊的,眼睛却是血红色。那张脸上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喊着什么。
  何莞尔辨别了很久,终于隐约听到了两个字。似乎是——小草?
  这两个字莫名地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张开嘴想要应答,可马上就被水涌进嘴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呼吸道被填满了,甚至,还能尝到一丝腥甜。
  何莞尔看着身边泛起的一串串气泡,视线和意识一起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黑。
  她不甘心地挣扎起来,双手无目的地挥舞着,只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忽然之间,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带来一阵钝痛。
  痛感越来越清晰,眼前有一团橘色的光芒升起。
  那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暖,渐渐充满了她整个视线。
  虚无的世界一瞬间远去,耳边却还回响着粗重慌乱的呼吸声。
  何莞尔睁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看到床头一盏触碰式的夜灯亮着,耳里还回响着一片尖利的啸音。
  她恍恍惚惚地坐起身,听到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渐渐清晰,下意识地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灯光炫亮刺眼,习惯了昏暗光线的瞳孔好一阵才不再涨疼。何莞尔一抬头,看到床对面墙角梳妆柜的镜子里,映照着自己惨白惊恐的脸,又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掐了掐大腿。
  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没错,身上是干的并没有被泡在水里,手掐在大腿上也确实会疼,表明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但刚才被水涌进呼吸道时窒息的感觉,还那样清晰。
  她愣怔了好一阵,忽然间,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刚才经历的一切,是在做梦吗?
  原来,这就是做梦的感觉。
  明明暗暗,混混苍苍,虚无又恐惧,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仿佛随时可能陷入无边的深渊。
  何莞尔从地板上捞起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的手机,颤抖着指尖找到通讯录里柯知方的号码,差点就拨了出去。
  好在及时看到凌晨四点钟的时间显示。
  她醒过神来,慢慢放下电话,又安静地躺下。她刚才很想告诉柯医生她竟然会做梦了,但是不是这个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柯知方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