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半明半暗

  晚饭过后,便是远近闻名的大锅庄。
  下午玩到飞起的何莞尔,在小伙姑娘们邀请她跳舞的时候,笑得礼貌又客套,指了指自己的腿:“我昨晚冻了腿,不太方便,你们跳吧。”
  大概因为喝了酒,莫春山本来幽深冷冽的眸子此时分外明亮,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瘸了?”
  何莞尔装作没听见,看着不远处集结起来的锅庄队伍,安静地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
  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跳的。
  “呵呵,我才不会让你欣赏到我曼妙的舞姿呢!”
  还是忍不住顶了他一句,还偷偷朝着莫春山的方向翻了个白眼,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草地中间的篝火燃起,音乐震耳欲聋,锅庄跳得热火朝天,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何莞尔虽然还坐在桌子边,只是一颗心却早就飞了,一直朝篝火那边看,脖子伸得老长,手下意识地跟着音乐打节拍。
  莫春山把她坐立不安的模样看在眼里,抿了口酥油茶,慢悠悠说:“你少喝咖啡。”
  “什么?”何莞尔显然没听懂。
  “正常人喝了咖啡会提神,但是ADHD患者喝了咖啡反而会犯困,我看你注意力散涣、活动量过多、自制力弱,考虑一下去做个检查?”
  何莞尔:“……”
  什么ADHD,不就是多动症吗?莫春山又拐着弯骂人,这张嘴怎么这么讨厌呢?能不能借借谁家钉马掌的工具,给他钉起来呢?
  何莞尔知道说不过他,吵也不敢吵,忍了又忍之下,最后恨恨瞪了他一眼,起身拿起自己没几分钟充好电没多久的相机,挤进了人群里。
  莫春山看着她,再不掩饰唇角的笑。
  篝火熊熊燃烧,气氛更加热烈起来,一个下午和她一起玩耍、个头也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姑娘拉珍,从帐篷里捧出了一套自己攒的衣服出来,让何莞尔试一试。
  这衣服算是他们的礼服了,富丽又盛重,何莞尔看得移不开眼。
  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换上了长袍和皮靴,戴了一串串的红玛瑙,虽然来不及编一头和拉珍一样的小辫子,但头上也戴着坠满天珠和绿松石的头饰,额前缀着细密的白银流苏,精美非凡。
  “美!美得很!”
  拉珍拉着何莞尔到处炫耀,似乎何莞尔穿着漂亮,比她自己穿更自豪。
  何莞尔心里也美滋滋的,甩了甩长长的水袖,终于忍不住拉珍的盛情邀请,跟着队伍跳了起来。
  旺堆大叔看着她极其不协调的舞步,哈哈大笑起来,倒也不是笑话她,只是说:“这样对了吗,高兴就好。”
  说完,又过来拉莫春山:“小伙子,一起一起。”
  莫春山自然是不肯的,委婉地拒绝大叔的好意,笑得客气谦和。
  何莞尔正好路过他,看到他从容的表情,忽然想起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来。
  她忍不住多嘴:“虚情假意!”
  莫春山听得一清二楚,看着她脚下凌乱的舞步,浓黑的眸子隐约一点笑意:“曼妙的舞姿?你能站稳吗?”
  对上莫春山漆黑带笑的眸子,何莞尔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能怪她,运动细胞发达,艺术细胞死完。听说小时候还是学校的文艺骨干,结果一场车祸过后,成了跳舞唱歌样样都不行的文艺弱鸡。
  平时她都懂得藏拙的,这一次雪地里的劫后余生、喝了酒、以及被旺堆大叔他们的热情与好客感染,忍不住奔放了一把,却忘记有莫春山围观。
  真是的,哪里都有他!
  何莞尔本来就喝了酒,这时候兴致高涨,被莫春山冷水一泼,一时脑热顶了回去。
  “我是站得住的,倒是莫总您,喝了那么多,这地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坎,您可别站不住摔了弄个半身不遂。”
  莫春山淡淡一笑:“不好意思,算命的说我一百二十岁才有个大坎,平常的坎可不放在眼里。”
  “一百二十岁?”何莞尔呵呵两声,“莫不是您那块地怎么着了吧?看来以后地震局招算命先生就够了。”
  莫春山好几秒中才品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面色明显地变了变。
  何莞尔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扭过身子再次加入狂欢的人群,还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莫春山则站在原地,视线放在前方人群中那抹高挑的背影上,嘴角渐渐扬起。
  这里的民族服装,大襟、宽腰、长袖,她本来就纤细的腰身更显婀娜,背影挺直,浓密否认秀发垂到腰间,随风飞舞。
  就是着实跳得太糟糕,不仅同手同脚,还经常和队伍的方向反着来,好几次没跟上别人的节奏差点摔倒,也是硬生生靠着后天训练出来的协调能力,勉强站稳。
  这女人,又倔强又刁蛮的,和她名字真是一点都不搭。
  不过这性格,倒真有几分像那戈壁里顽强生长的盐生草,灰绿色的不起眼,却生命力旺盛,一个夏天就能偷偷地爬满整个山脚。
  没来由地想起早已逝去的那个名字,莫春山眸子里紧了紧,嘴角的淡笑消失,心跳却越来越快。
  他甩了甩有些昏沉的头,明白是刚才喝的青稞酒酒劲上来了,也好在那些酒度数低,他还撑得住。
  只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眼前的世界似乎模糊了些,那个让他不由自主将视线落在上面的高挑身影,
  莫春山看着火光描摹中何莞尔的侧脸,只觉得越看越像,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
  印象里小草笑得不多,但每当她对着他羞涩一笑的时候,那眼睛里就似乎装上了星星,明亮耀眼。
  他只觉得一阵迷离,现实和回忆里的两个影子快要重合,却忽然听闻耳边响起浑厚绵长的歌声。
  唱歌的先是一个人,接着是十来个人一起吟唱一段莫春山从未听过的歌谣,再一会儿,四周的人都唱了起来,锅庄的音乐也停止。
  刚才喧闹沸腾的草原,一下子沉浸在众人绵长动听的浅唱低吟之中,没有伴奏,却自有一番自然和谐的音韵美。
  莫春山不知不觉听入了神,不经意的一侧头,却发现几米之外的何莞尔,竟然也跟着寨子里的人在哼唱着这调子,似乎早就会唱一般。
  几分钟后,结束,锅庄的音乐再次响起,何莞尔却从大队伍里退了出来,表情早不如之前的雀跃。
  旺堆大叔已经半醉,走上去拉住何莞尔:“小仙女,这是我们寨子几百年流传的古谣,你怎么也会唱?”
  何莞尔吐了吐舌头:“我听我爸经常唱。”
  “你爸?”旺堆大叔很惊讶,“你爸怎么会的?”
  何莞尔抿了抿唇,骄傲又愉快地回答:“我爸就是出生在玖须海的。”
  旺堆大叔更加惊讶:“怎么?这寨子里的伢子我都认识,你爸是谁?”
  “何邵阳,”说起父亲的名字,她一对星眸黯淡了些许,但只一瞬就恢复了神采飞扬,“旺堆大叔有印象不?”
  “是他啊!我记得我记得。”旺堆大叔一拍大腿,“当年我们这里来了两个援藏的干部,一个姓何一个姓邵,在我们寨子边上住了三年多,教我们怎么种青稞、给牲口看病。有一年冬天,他们俩上山遇上雪崩,被埋在山里到现在都没找到人。我记得他们的孩子就叫何邵阳,后来被县里接走了。”
  “对!”何莞尔用力点头,“那就是我爸,当年殉职的是我爷爷奶奶,我爸在县城上了小学,又到州里读了中学,后来就当了警察。”
  旺堆大叔一个劲点头:“对对对,你爸以前还经常回来看我们,现在可好,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他还好吗?有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想必娶的老婆也很漂亮吧?”
  何莞尔抿唇一笑,点点头:“嗯,我妈确实很漂亮。”
  几米之外的莫春山,却略皱了皱眉。
  他还记得孟千阳说过,何莞尔的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这时候她避重就轻的回答,显然是不想将父亲的死讯告知这一帮故人.
  旺堆大叔还在回忆着往事:“我记得最后一次回来,邵阳说他在什么南江当缉毒警察,任务很重的。”
  “大叔,你怕是记错了,”何莞尔笑着纠正他,“我爸不是缉毒警察,他一直是刑警的,也没在南江任过职。”
  “是吗?”旺堆大叔酒劲一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人老了,记性不好了。小仙女,就算你爸没来,你得在这里多过几天了。等过几天这里有了电话信号,你给你爸打个电话,我可要和他说几句。”
  “嗯!多玩几天!”何莞尔用力点头,声音很欢快,莫春山却注意到她眼里似乎有一点点水光闪过。
  他安静不语,刚才还有几分醉意的眸子,此时愈发地明亮清醒。
  刚才他应该是喝多了,要么怎么会把近在咫尺的何莞尔,当成早就归尘归土的她?
  当然不可能是她,这不是早就确定了的事吗?
  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朝着和篝火相反的方向,慢慢踱步。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前方的夜色浓黑,渐渐地漫过他孤单的背影。
  惟有头顶半轮孤月,颜色冷而白,月尖上挑着一颗星星,半明半暗,似乎快要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