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朱墙金瓦,飞檐斗拱。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真决定了?”

  萧怀言眉宇间浮起罕见的肃穆,那双总是挺着戏谑的眼睛,此刻沉淀着冷峻的光。

  对面的应扶砚笑了笑:“我把你召入宫,不是同你说笑的。”

  应扶砚倚在龙榻上,手指将明黄卷轴往萧怀言那边推

  他抬眸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你该清楚,我撑不了几年。”

  他说这话时,带着从容。

  “便是有葛老,也无非是多吊几年的命。”

  “当初我答应坐上这个位置,是为了让燕王府的上百位冤魂能瞑目,登基是为了皇权更替,整个大晋只有我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顺。”

  萧怀言拧眉:“那也不必如此急着……”

  被打断。

  应扶砚:“我不是心急。”

  “或早或晚的事,早些做了我心里也能稳妥些。”

  应扶砚:“这份圣旨你收下,为了避嫌,太傅,魏昭,贺诩然那边我就不给了。不过一式两份,另外一份我当着贤国公、阳都侯、勇国公、修平伯这些老臣的面,交到了路怀璋手上。”

  路怀璋眼下是翰林阅学士,声望极高。

  翰林官虽无实权,却接近皇帝,参与机要修撰国史,地位金贵。在其中历练后,外放可为知府学政,内升可入六部,都察院。

  可以说这是文官的储蓄库,如六部尚书等高官都是翰林出身。

  可见应扶砚的用意。

  “不怕你笑话,我在意阿姚,也对墩哥儿毫无芥蒂。可我对墩哥儿好,愿意视如己出,也只是因他是阿姚所出。”

  “我要是不在了,也盼着他孝敬他母亲。”

  “我的身子……无法延续燕王府的香火。可便是能延续,只要姓应,我都没法保证是个好的。应家祖上无多少善茬,父辈叔伯又多败行,纵使教导的温良恭俭,可血脉的脏污洗得进皮肉,也洗不净根骨。”

  “我走后,这位置,总要有人坐吧。”

  故他亲笔传位诏,以托社稷。

  “魏家不同。他们祖上世代风骨铮铮,如松柏经霜不凋。生于诗礼之族,沐忠正之风。”

  应扶砚:“魏家子,是最好的人选。”

  都说朝中最大的关系户是宁允翎。

  可要是魏昭有了儿子,宁允翎也得靠边站了。

  魏家子有魏昭这个父亲辅佐,有太傅这个外祖父铺路,贺诩然是舅公,萧怀言是世伯……

  再有应扶砚的传位诏书,谁敢不服。

  而这些人能在他去后,善待阿姚母子。

  萧怀言伸手去拿,很快,手停在了半空:“可……”

  应扶砚拧眉:“怎么回事?你有什么疑虑?”

  萧怀言:“嫂夫人笃定那胎是女娃娃。”

  话音刚落,只见应扶砚身边的心腹匆匆入殿。

  “刚得到消息,顺国公府添了个小郡主。”

  萧怀言对应扶砚道:“你看。”

  应扶砚表示:“我当什么事。他们夫妻还年轻,感情又好。日后再生一个不就行了。”

  “魏家本就人丁不旺。”

  萧怀言:……

  人家宁素婵这个正经婆婆,都没你催的急啊。

  应扶砚:“我该是等得起的。”

  萧怀言:……

  萧怀言小心把圣旨收下。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心疼那孩子。”

  “还没有他呢,就是下一个皇帝了,压力得多大啊。”

  应扶砚:“你若是心疼,怕他太累从小没了童趣。也是能多累些……”

  他看向萧怀言:“你那夫人和弟妹交好。我瞧着弟妹说什么,她都能闭着眼捧场了。回头弟妹要是心疼儿子,想必她都会让你帮着分担。”

  萧怀言:……

  不想承认,但的确如此。

  他眯了眯眼,没好气:“谁有你会算计啊?”

  应扶砚也叹了口气。

  “别说,我更心疼贺诩然。”

  都不用等虞听晚心疼,贺诩然只怕都心疼了吧。

  他好像只有一辈子当牛马的命。

  两人的对话没持续多久,萧怀言提出告辞。

  应扶砚也不曾留他。

  等他走后,亲信跟着退下。殿内又剩下应扶砚一人。

  他身子往后靠,掩下眼角的疲惫。

  挺好的。

  至少这些人里头有人得了善终。

  ————

  姚汝做了牛乳茶,又做了软绵的点心。

  一式两份。

  她细细叮嘱身边的婆子。

  “这份给太皇太后送去。她老人家这几日胃口不佳,点心里头加了山楂,助开胃的。”

  “去了后别忘了道个喜。”

  婆子笑着道:“是,太皇太后娘娘这几日可一直烧香拜佛,眼下将军夫人母女平安,只怕太皇太后一高兴,慈宁宫上下又要撒钱了,老奴也去凑凑热闹。”

  姚汝笑。

  她提着食盒,往御书房去。

  外头的亲信见是她自是没有拦的。

  姚汝轻声问:“里头可有人?”

  她怕进去耽误正事。

  “只有主子一人,萧世子已出宫了。”

  姚汝颔首。

  殿门开着,不曾合上,她直接提着裙摆跨入门槛。

  可刚进去往里走,就听到里头剧烈的咳嗽声。

  姚汝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应扶砚不曾得知她过来。故咳嗽的不似以往在姚汝跟前的隐忍。一时间竟止不住。

  姚汝远远看着。

  看着他单薄的身子伏在案边,以拳抵唇,每一声咳嗽都带着胸腔里破碎的翁鸣,听得人肝胆俱颤,指缝间有鲜血淋漓而下,仿佛他能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姚汝抱着食盒的手骤然缩紧,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可她不敢哭。

  怕应扶砚瞧见。

  更怕应扶砚知道,她瞧见了他狼狈的样子。

  姚汝轻手轻脚的往外去。

  直到殿内归于平静。

  她犹在外头站了许久,这才重新走进去。

  应扶砚已擦去嘴角的血。

  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抬头。

  看到姚汝,眸光一寸寸化为温柔。

  还有外人参不透的复杂。

  他其实没有那么从容赴死,至少,这人世间有牵挂。

  他放不下他的阿汝。

  即便清楚,他至少还有几年的命数。可总怕时间不够为她面面俱到,铺好余生所有的路。

  姚汝走近,像平时那样,为他掖了掖身上的大氅。

  她没有哭。

  也没有非要让应扶砚许诺说陪她一辈子的鬼话。

  一辈子对他们而言,实在……太长了。

  她看着眼前人,眼里好似只有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风大,仔细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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