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长出一口气。

  虽然还不能算铁证如山,但是狄仁杰如今掌握的证据,也足够把那个百济来的帮厨给提溜过来“协助调查”了。

  “问题是,你怎么证明百济国与此事件有关?”

  李明没有忘记这个前提。

  说实话,凶手是谁是此案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因为在这种级别的政治暗杀中,那家伙几乎肯定是幕后黑手推出来的弃子。

  抓住弃子的唯一价值,就是顺藤摸瓜,找到隐藏在后面的大坏蛋。

  不过,对方既然是大坏蛋,那一定会把坏贯彻到底。

  说不定那位放火的帮厨已经……

  “是不是已经身中八刀,被迫自杀了?”李明半是调侃地问。

  狄仁杰摇摇头:“哦,那倒没有。”

  没有就好……“那人抓住了吗?”李明问。

  狄仁杰还是摇头:

  “没有。我们刚查出凶手的身份,正要请他协助调查。

  “结果发现那帮厨已经几天没有来上工了。

  “到他家才发现,他已经上吊自尽了。”

  李明一愣:“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这不还是被灭口了吗?”

  狄仁杰不解地摇摇头:“不一样啊,他是上吊的,不是背后中八刀啊。”

  “你要抓住重点……唉算了。”李明不和他继续杠了,把话题再拉扯回来。

  “现在人已经被灭口了,证据链到他那里也已经断了。

  “该怎么证明你的论断?怎么证明那个帮厨背后的黑手,就是百济国?”

  纵火犯的国籍出身并不能说明什么。

  大明的民族可太丰富了,大家混居在一起,可没有规定百济人必须给百济打工,突厥人必须给突厥卖命啊。

  境内外第三方敌对势力——比如中枢的大臣、地方的士族,或者突厥余孽、真腊等敌国蛮酋——也不是不可能买凶杀人。

  只是恰好买到一个祖籍百济的小角色而已。

  “有的陛下,有的。”

  狄仁杰又拎出了第三份材料。

  “这是上个月,百济国使者前来朝觐进贡时的记录。

  “根据记录,使者曾在路上偶遇了这名帮厨,当时帮厨正外出采购菜蔬。

  “两人擦肩而过,交谈了几句。但是因为距离远,跟踪人员没能听清楚,可惜。”

  狄仁杰叹了口气,继续道:

  “国务衙门所食用的菜蔬,都是由南城外的特定菜园供应,但当时两人却是在西门外偶遇的。

  “这说明,这很有可能是一次事先约定的接头。

  “我大胆猜测,就是在那次接头之中,可能双方就定下了纵火的阴谋。”

  李明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表示同意:

  “确实,虽然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但那次邂逅本身确实值得怀疑。”

  外国使者单独密会本国百姓,这多少有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那名帮厨,是什么来历?”李明最后问道。

  这次狄仁杰没有再查阅资料了,不加迟疑地回答道:

  “生在百济和原高句丽的边疆地区,当年百济与新罗两国战事绵绵,他随家人定居在了高句丽,直到我们占领了平壤城。”

  能进入国务衙门的,做好背景调查工作是基本的基本。

  “但是现在看来,那人的逃难并不单纯,可能一开始就是百济打入高句丽的细作。”

  狄仁杰推测道。

  李明耸耸肩:

  “反正现在人都已经死了,纠结于他的身份并没有多大意义。

  “还是去问问百济,那群东夷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哀乐。

  却听得狄仁杰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杀意啊……

  不过这种寒彻骨髓的寒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李明又恢复了原本的气场,拍拍手下爱将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你这么快就将案件查出了眉目,是大功一件啊!”

  这次将案件全权委托狄仁杰办理,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校。

  可以说,小老弟的表现完全没有让他失望。

  不但案情查出了重要线索,而且还顺便整肃了一下京中的官场纪律。

  更为重要的是,小老弟在办案过程中,已经初步展现出了一位优秀宰相所应该具有的能力——

  思路清晰,思维缜密,而且不惟上、不惟书,只惟实。

  在“我心中只有陛下一个太阳”的狂热大明,这种特质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

  这种能跟自己一辈子的良臣,是要好好栽培一下的。

  就像对房遗则、长孙延那样的“栽培”。

  “你能力出众,此案若能破获,你是首功。

  “只是有一点不足——你应该对自己再更自信一些,便更好了。”

  说着,李明勉励地给了狄仁杰的肩膀一记小拳拳。

  可怜的狄仁杰被吓得虎躯一震。

  在结束工作汇报以后,他就又回到了之前的那种状态,整个人都快缩成了一团,唯唯诺诺地嘀咕着:

  “不不不……全是陛下的功劳,我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文书工作……”

  “哎呀你怎么那么客气,哈哈哈~”李明大笑着,拍拍小老弟。

  小老弟吓得不敢随便吭气了。

  他真的不是在客气。

  看似这案子是狄仁杰在查的。

  但是他做的工作,虽然繁琐,但其实并没有多大难度——

  就是多问人、多查资料,然后把问出来的结果汇总而已。

  可以说是一种另类的“查监控”。

  狄仁杰所需要的一切信息,都被陛下的官僚系统给在暗中记录了下来。

  一个个体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了什么,只要愿意,总是能查出来的。

  一切留痕,这是何等严密的监视!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密不透风的监视并不依赖于具体某一人的作用。

  一切的运作都是成体系化,一切都有法可依。

  如此严整的特务统治体系,甚至让他这个特务头子都感到不寒而栗!

  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陛下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真是达到了难以想象的恐怖程度!

  这是真的将大明这个国家,给打造成了一架巨大的机械啊!

  之前,狄仁杰一门心思扑在查案上,所以觉得这套监视体系还挺方便的。

  而现在,后劲儿上来了。

  他慢慢体会到了这套统治制度的威力,越想越怕,越想越怕……

  “你怎么了?”

  李明轻轻拍了拍狄仁杰。

  小狄如梦初醒,浑身一激灵。

  这才发现,汗水已经打湿了衣衫。

  “陛陛陛……”和大独裁者发生了肢体接触,狄仁杰说都不会话了。

  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甚至想过什么……其实李明陛下完全查得到!

  他在陛下面前,完全是透明人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想到这里,狄仁杰真正感到了恐惧。

  通过这起案件,他恍然意识到了李明陛下的真正可怕之处——

  深不可测。

  表面上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实际上,他什么都知道,这个国家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你……你身体不舒服吗?”

  眼看小伙伴忽然像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李明都慌了起来。

  靠,别啊,不要我想重用谁,谁就变成病秧子药罐子呀!

  “不是,我……臣……”狄仁杰大汗淋漓。

  越想镇定下来,就越慌神。

  “你工作太累了,要不还是先回去休息几天吧。”李明担忧地说。

  狄仁杰如蒙大赦,浑浑噩噩地打个喏,一溜烟跑了。

  “嘶……哎?”

  看着动若脱兔的小老弟,李明纳闷地挠了挠头皮。

  看样子,狄仁杰的身体好像还挺不错的?

  可是让他别太紧张,怎么他好像反而越来越慌了……

  “不过不管了。

  “如果真能做实这事儿是境外势力,那倒还好办了……”

  李明紧绷的脸色松弛了下来。

  使者在外,代表的就是国家意志。

  如果搞事的是外敌。

  如果想射日的不是大明内部的势力。

  那问题就好办了。

  如今的大明,已经是天下无敌了。

  能让这个伟大帝国完蛋的力量,只有内因。

  官僚集团的腐化、地主阶级的反扑、地狱矛盾的爆发……

  都有可能给这个杂糅大帝国的心脏来上一刀。

  李明当上天下共主,满打满算都还没几天。

  就算从他大明称帝算起,也就一年吧?

  如果这一年的德政,换来的是内部敌对势力的刺杀。

  那就说明,矛盾已经大到一定地步,必须开启“大清洗”了。

  万幸,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迹象。

  “这起案子的查办最好不会出现什么反复,最好不是内鬼,否则狄仁杰和肃反委员会就有的忙了。”

  大明臣民慈祥的君父,李明同志,在心里嘀咕着。

  根据现有证据,姑且先以百济为出发点,将案情继续梳理下去。

  “第一个明显的问题,作案都有动机。

  “百济国暗杀我的动机是什么?”

  想到这里,李明刚轻松起来的脸色又暗了下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百济其实也只是买凶杀人的中间环节,只是套的一层保护壳呢?

  真正的坏蛋仍然另有其人,甚至仍然龟藏在国内呢?

  这样的话,前面的一切猜测都要推翻重来。

  仍然有刁民要害朕……

  “这样推理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就先以百济国单独策划为出发点……”

  李明陷入了沉思。

  百济如果想要动自己,在大明制造混乱,其目的不可能是为了给地主阶级张目。

  理由无非有三个——

  一是摆脱藩属国的地位,自己称帝。

  二是为高句丽复国。

  三是侵吞大明的东北领土,扩张本国的利益。

  其中,一、二两条动机又可以统一归到第三点上。

  问题来了,作为孱弱的东夷之邦,真有这个能力和胆识,敢来挠一挠华夏大一统帝国的痒痒肉吗?

  答案是,有的。

  大唐即使在鼎盛时期,四方蛮夷也常常不老实,有事没事过来蹭一下。

  比如高句丽、吐谷浑、吐蕃、临邑等等,突厥就更不用说了。

  华夏文化圈,突出一个白眼狼文化——

  东南西北,不管哪边的猴子,都觉得自己是小华夏,都想要争一争正统。

  所以,百济也可以把大明当做另一个“大唐”——

  对核心汉地暂时不敢妄动。

  但对延迟爆表的边边角角,他们还是敢过来蹭便宜的。

  “不过,他这是打错主意了啊。

  “该好好问问百济人,他们到底想怎么样了。”

  怎么问,也是有讲究的。

  用嘴问,会显得软弱,得到的答案也几乎肯定只有一句:我不道啊!

  但直接用拳头问,又显得太穷兵黩武了。

  而且现在财政紧张,西南那边也得动兵。

  如果再在东北方向开辟第二战场,对角线跨越亚洲大陆同时打赢两场战争。

  估计房遗则都得发出尖锐爆鸣了。

  “直接问是问不出来的,直接打也站(没)不(有)住(经)脚(费)。

  “还得继续往深处查,查他个证据确凿,查他个水落石出。

  “等调查结束,这场暴雨季节也差不多拖过去了。国内堤坝建设不再紧迫,预算生出来就能开战了。

  “趁夏秋天热,先打百济,冬天再打真腊。

  “跨度这么大,军费一定得爆表吧?不知道房遗则会怎么想……”

  李明在心中简略地做着规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

  “这雨,该下到什么时候啊……”

  …………

  “今日天晴气朗,是举办夏日祭典的好日子啊。

  “祭奠我们逝去的国之重臣,苏我氏一族。”

  新罗百济高句丽所在的朝鲜半岛,还要再往东。

  东瀛列岛,倭国。

  新即位的孝德天皇一脚踩在焦黑的废墟上,仰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脸上满是纯粹的笑容。

  在他的脚下,被烧成焦炭的断壁残垣之间,躺着一具干瘪如同枯枝的焦尸。

  几乎没有人认得出来,这具焦尸曾是倭国第一权臣,苏我虾夷。

  就在几日前,他的儿子苏我入鹿被孝德天皇——当时还是皇子轻——在一场“鸿门宴”式的宫廷政变中诛杀了。

  这便是“乙巳之变”。

  皇权的绊脚石已经在这次政变中被铲除了,橡皮图章天皇再次拥有了实权。

  由是,岛国诸氏族暂时结束了分裂,名义上统归大阪难波宫的天皇领导。

  这便是岛国中央集权的发端。

  “报告天皇陛下,根据汇报,百济、新罗二韩进贡的使者已经抵达奈良藤原京(即飞鸟),等候陛下召见。”

  孝德天皇的近臣,此次乙巳政变的操盘手中臣镰足向陛下上报,语气十分恭敬。

  刚才还和风细雨的天皇,脸色骤然变化,如同夏季的暴雨一般,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

  “奈良!奈良!怎么还是奈良!

  “他们难道不知道,朕已经将天下之都,从藤原京迁到难波宫了吗!难波宫,才是天下的中心!”

  近臣惧怖,低头不敢多言。

  疾风暴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

  须臾,天皇的表情又变得温文尔雅了起来。

  “还请爱卿安排人马,为进贡的二韩使者接风洗尘,接引他们来京。

  “好吗?”

  淡淡的一抹微笑。

  “是……是!”中臣镰足感到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惊胆战地退下。

  小插曲过后,孝德天皇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二韩……原本是三韩。百济,新罗,还有一个高句丽。

  “高句丽,去哪里了呢……”

  他的视线投向了西方。

  海的那一边。

  “明……

  “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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