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

  大昭王朝为了向渔民、船户收取渔课,在各大内陆水泊江河沿岸设置了“都水司”这种专门的税收机构。

  控制住了渔获的源头就相当于控制住了税源。

  但随着大昭咒禁山海,沿海的都水司和沿海的卫所一样都渐渐消亡,能在月港看到他们实在让人意外。

  王澄看向月港深处,依旧能看到中央一座五层八角楼上挂着一面绘有五座山峰的五峰旗。

  他最担心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发生。

  “月港没有类似官府的组织,而是由各家海商势力推选出八大船头儿实行自治,由五峰旗这位海商盟主居中充当话事人。

  就连那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都知道,只有打下一块地盘之后,才有资格腆着脸收保护费。

  如果各大武装海商集团内部不乱,凭大昭快要烂到根的舟师根本拿不下月港。

  既然都水司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镇守这里的二十四将恐怕已经自顾不暇,至少也在角力中落到了下风。

  看样子,失去父亲约束后,互市派和五峰旗的分裂已经开始了。”

  王澄是这场变局的亲历者,掌握的情报最多,对局势看得也最清楚,对这一支莫名跳出来的“都水司税吏”天然多了几分审视。

  决定暂时静观其变,先探探他们的底再说。

  如果事不可为,他先前制定的计划恐怕全都要大改,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等到王澄带着自家渔帮的“帮众们”踏上栈桥,一帮税吏已经统计好了前面渔船上的人丁和需要缴纳的税负。

  “求大老爷宽裕小民,一次性交上这么些银子,我们全家活不过这个冬天啊!”

  一群渔民跪在地上呼天抢地,还想求饶,却被那个手持棍棒,身材格外魁梧的薛大一脚踢开。

  “滚开,敢少一个铜板、一条鱼干,老子就敲碎你们的骨头。”

  为首的税吏尽管同样视渔民船户为草芥,依旧对他这种动辄恐吓的做派感到不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觉脸上无光,开口训斥道:

  “薛大,收起你那副渔霸的做派。

  你既然投入到我家老爷门下,代表的便是老爷的脸面,坏了朝廷大事,谁也饶你不得。”

  又扭过头去朝着一帮渔民口气森然道:

  “我们都水司奉旨收税,一个铜板都少不得,你们难道想要欺君造反不成?”

  没有疾言厉色,威慑力却比那莽汉强的太多,一群渔民再也不敢多说,如丧考妣退到一边。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人间只要不改朝换代,什么职官都比不上社稷主。

  那薛大也一改面对渔民时的凶神恶煞,满脸堆笑,对着税吏点头哈腰:

  “是是是,今日才开始上工小的还不适应,以后小的一定注意。”

  这人还真是个渔霸,不知道怎么披上号衣,混进了都水司。

  这时,王澄却意外听到了身后张家兄弟发出一阵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薛大!这个杂碎竟然跟着都水司一起回来了?”

  疑惑回头,低声问道:

  “怎么了,你们认识这个渔霸?”

  张武看了看周围数量众多的税丁,满腔悲愤地压低了嗓音:

  “何止是认识,要不是这个杂碎、叛徒,我爹根本就不会英年早逝...”

  弟弟张文组织语言的能力更强,连忙跟王澄说明了情况。

  原来这个渔霸薛大也是疍民船户出身,却早早就加入了岸上的帮会,利用自己熟悉疍民的优势当起了渔霸,反过来欺压曾经的同族。

  疍民虽以船为家,但从海中所获取的物资,并不能完全满足日常所需。

  为了以渔获交换生活物品,疍民便不得不向一些沿海港口靠拢,就算躲得过都水司,也躲不过那些渔霸。

  薛大的行为本来只能说是令人感到不齿,就跟“互市派”和“寇掠派”的对立一样。

  但是四年前,他们的父亲张橹无意间从沧溟大洋里捞到了一口雕琢着精美花纹的箱子。

  恰巧被薛大发现,最后不仅被夺走了箱子,人也被精擅夜叉棍法的薛大打成重伤。

  要是张家有钱,还有几分希望找地班职官【郎中】治疗伤势,但渔民这一行手停口停,根本没有多少积蓄。

  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张橹只能拖着病体继续出海打渔最终落下病根。

  知道自己可能不成了,就借着过去三年的东风拼命给两个儿子攒下了一条船。

  等到【张福顺号】顺利下水,成功给张家再添了“一丁”后,他自己却在不到四十岁的壮年便一命呜呼。

  四年前,哥哥张武不过十五岁,弟弟张文才不过十三。

  四年时间过去,不熟悉的人对他们早就没有了任何印象,薛大显然没有认出他们,他们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没什么太大变化的仇人。

  “当年他抢走了那口箱子之后就从月港消失了,我们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今日再见竟然已经攀附上了都水司,我们再想报仇可就难了。”

  王澄拍了拍张家兄弟的肩膀,让他们不要露出破绽,自己动用【奇货可居】朝那个薛大看了一眼。

  【奇货:薛大,31岁,疍民船户,大昭贱籍。

  贪财坏印命:

  年、月、日、时四柱中以印为用神,逢柱中有财星冲、克印星,不吉!

  这一命格对财物极为敏感,擅长缉私、寻物,获得奇遇的可能性远超普通人。

  但人命逢此,一者背井离乡,二者职业不定,三者学业难就,四者因财致祸,五者早克母亲,六者体弱病多,七者经常搬迁,八者为人虚浮了无实学,九者婆媳不睦,以上诸等必犯一二。

  行运遇之,多主有灾,或丢公职,或被迫下海,或因财丧命,常常得财却难以保住,故而又叫:金丝嫁衣命。

  职官品秩:无(凡人,夜叉棍大成)

  执念:投靠了某位闽州治本地的官员,誓要辅佐新主夺取月港的控制权,升官发财。

  货值:负三千香火法钱(本身命数不值钱,却可能身价不菲)】

  这还是王澄第一次看到负数货值。

  “这人身怀【贪财坏印格】,背叛疍民,戕害同族,还要助纣为虐。

  不止不是什么奇货,反而是一个祸害!

  只是距离越近,关系越亲密奇货可居的评估才会越准,这样粗略一看完全看不到薛大当年到底从张家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

  按照张家兄弟的形容,倒很有可能是我猜测的那一种宝物。”

  尤其是在看到“贪财坏印命”的描述时,心里顿时给薛大判了死刑。

  “这嫁衣...不,张家这仇一定要报!”

  心思电转之间,两个税吏伴着税丁走到【张福顺号】面前,拿着账簿勾画计算。

  上上下下打量一群特征明显的疍民后,冷声道:

  “按国朝税律,疍民人丁税,每丁月输米二斗八升五合,一年为三石四斗二升(约410斤),折银二两七钱,补足三年就是八两一钱。”

  王澄闻言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怪不得前面一群渔民如丧考妣。

  都说升斗小民朝不保夕,自耕农一不小心遇到天灾人祸就有可能破产沦为佃农,徭役摊派随随便便都能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但这还远远不是底层人的下限。

  疍民的渔丁税可是普通民丁税的两倍,在大昭当渔民简直是倒霉到家了。’

  【张福顺号】上连带张家兄弟共有十三个疍民,三年补交的渔丁税加起来就是一百零五两三钱。

  要知道这年头一个相对富裕的自耕农,平均年收入也不过18两,要一口气拿出上百两银子,卖了他们都不够。

  以为这就结束了?

  天真!丁税是帮朝廷收的,地方上还要额外收船头银、水脚钱。

  税吏扫了一眼【张福顺号】在账簿上再添一笔:

  “大船4两,小船2两。

  你们这艘能出海捕鱼的渔船是一艘大船,需要额外再交4两银子,共计一百零九两三钱。”

  到这儿依旧还没有完。

  薛大早就一个箭步跳上了【张福顺号】的甲板,耸动着一只大鼻子不断嗅闻:

  “除了历年折色银之外,还要交本色税,每次上岸所有渔获十抽一。

  你们这次的渔获倒是不少,有腌好的鱼干,还有不少珍惜的鲜鱼...”

  这时,张武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低声惊呼:

  “不好!秀才公我们刚刚才捕到的那条...”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薛大已经掀开了那只木桶的盖子,惊喜高呼:

  “哈哈哈,两位大人,你们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咱们第一天收税,就收到了一条十万海珍啊!

  发财了,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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