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一百零二章 父子夜话

  这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家里人从内堂出来以后,小两口被老两口暂时分开。张大雍强拉着儿子去了书房,郗道茂则拉着润玉去屋里坐坐。
  张大雍和继兴要谈的,肯定不止是儿女情长。长方形的案几上铺开一张與图,一旁的小火炉上煮着茶,父子俩就目前的形势讨论了起来。
  他们的视线主要还是投向北方的淮河一带。王镇恶西出寿阳,沿汝颍河北上,先后攻占汝阴、新蔡、汝南等地,把边境推到了颍川郡与陈国之南。另一边,陶弘毅坐下邳而对彭城虎视眈眈。
  目前东凉与燕国的边境呈犬牙交错状,沛谯之地就像一根楔子一样扎入东凉的领地。但若是能拿下沛瞧,甚至只需要拿下谯南,就可以从东、南两个方向夹击、形成彭城之围。
  张大雍问继兴:“秋收时节你大破荆杰布礼(音译),又使出毒计让诸胡自相残杀。如今的谯南是否已经到了咱们一战可定的局面?”
  继兴结合自己手头的情报答道:“若是目前我方贸然进攻谯南,还是会对将士们造成一定伤亡的。寒冬已至,谯南缺衣少食,汉民们已经在我方的指引下陆续迁往下邳、临淮。而诸胡之中有能力的,都向北迁徙了,留下的几乎都是弱者,不太可能对我方形成威胁了。”
  张大雍点头:“如此说来,等到明年开春,便可以用很小的伤亡拿下谯南。很好,你的思路是正确的。纵观历次北伐,各位主帅都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只显然是不现实的。而应该徐徐图之,尽可能地削弱敌人的力量。各项措施也要跟上,确保某地一经收复,便不再出现反复之事。”
  “我已经让人对迁入流民进行了仔细的甄别,以防中间混进奸细。”张继兴补充道,“我把他们分散安置,调整流民政策让,协调新老流民的关系。还打算安排医师给他们瞧病,防止春瘟爆发。”
  “你这几点倒是想的比我还细。”张大雍笑了,“我儿天资纵横,实在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从前我还道你用兵奇诡,现在看来正兵阳谋俱是不弱。不错!有大将之风,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从小到大,张大雍就很少夸赞儿子,如今这般自然那是让继兴受宠若惊起来。他连忙道:“还不是父亲言传身教的好!”
  张大雍点着與图上的彭城:“你来给我说道说道,这彭城该怎么打?”
  “是围,不是打。”张继兴纠正道,“实际上,咱们一开始走的就是精兵路线,野战或许是天下无双,经常打出以一敌五六的战损比。但若是攻城,则会极大地缩小敌方与我方之间的实力差距。
  “彭城素为水陆要冲,天下有数之坚城,若是强攻,就算拿下了,也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这无疑会拖慢北伐的脚步。所以我认为应当先行拔除彭城周围据点,围而不攻,摆出姿势吸引敌方援军前来,再设伏破之。”
  他把與图上的并州地方挪到案几中央:“父亲请看,燕国与拓跋鲜卑正于并州鏖战,拓跋鲜卑的兵锋已经威胁到燕国都城中山。燕国根本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而都城的防御才是重中之重,根本不可能倾尽全力来支援彭城。燕国南境连年欠收,慕容绍的轻浮冒进消耗了太多积蓄,彭城已经失去了长期据守的可能。因此三月之内,彭城必不攻自破!”
  “唉!”张大雍忽然一声长叹。
  张继兴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道歉道:“父亲,是孩儿异想天开了!”
  “你说的很好!”张大雍道,“为父感慨的是自己手下虽然也算是武将如云,谋士如雨,但可堪大用着不过寥寥!陶弘毅、王镇恶、檀道济一外镇,剩下的人就只会说不可、不可,提不出什么实际的建议。继兴,这两年为父放你在外面历练,之后你可得回来帮衬为父啊。”
  继兴大喜:“儿子晓得。”
  张大雍思考了一下:“我们父子俩亲力亲为的情况必须要有所改善,毕竟精力是有限的,还是要提拔新人,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可以推荐的?”
  “厉锋中郎将张石龙久在军旅,又参加过一次北伐,只是苦于出身寒微,一直得不到提升。他本是桓氏家将,如今又多了背主降将的恶名,孩儿实在不希望一个人才就此埋没。”
  张大雍感觉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推荐沈默呢!”
  张继兴讪笑道:“父亲你都这么说了,沈默作为我的左膀右臂,我舍得放他走吗?”
  张大雍先是笑笑,随后便沉吟起来:“张石龙,我记得他是征西大将军桓豁的养子。当年他与苻秦对峙,为了应‘谁谓尔坚石打碎’的歌谣,给儿子们定字辈为‘石’。张石龙最初叫桓石龙,桓豁一死,诸子驱逐他,剥夺了他的桓姓。当年江陵城落,镇守襄阳的桓石绥意欲献城给姚秦换来援军——”
  “此人该杀!”张继兴听到“姚秦”二字颇为激动,“襄阳若是陷于姚贼之手,则荆州将陷于被动,再想拿回来就要付出数倍的代价。”
  “所以石龙无法忍受这样的叛国行径,杀了桓石绥归降。”张大雍道,“他的归顺让我迅速平定荆州,给回击刘裕争取了时间,所以我后来赐他张姓。”
  “原来他的张姓是父亲所赐,难怪要与我亲近。”张继兴皱起眉头,“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不任用他?”
  张大雍笑了:“桓氏到底是篡位称帝过的,而咱们是靠着平定桓氏之乱而上位的,法统还是很重要的。你看如今朝廷之内,五品以上官员有哪个是姓桓的?没死的桓家人已再次沦为刑家,而就是任用庾载这个桓氏之婿,起先都有阻力。”
  张继兴道:“我觉得张石龙的忠诚还是可以的,至少在家国大义上没有亏欠。桓征西一生与诸胡血战,桓石绥居然想着投敌,张石龙此举诚可谓是大义灭亲!我请求让他募兵五千人,为我之别部。”
  张大雍略微思索,便道:“可!”
  中部边境乃是姚秦、慕容燕与张凉三家交错之地,局势较为平稳,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变动,唯一可虑的,便是在伐蜀时,要在此处防备着姚秦的援军。
  张大雍道:“先前就已经提过,要以你为东益州刺史,你打算何时前往?”
  继兴道:“年后我会返回下邳,光复谯南,与陶叔父开始彭城之围。彭城既下,我便返回建康。若一切顺利的话,明年上半年便可结束淮河攻略。”
  “时间安排得如此紧凑,那你的婚礼打算放在什么时候?”话题忽然急转直下,张大雍问道,“润玉明年肯定要及笄了,你打算让她等你到什么时候?”
  张继兴挺直了腰杆:“去东益州任刺史的时候,我希望带着她一起。”
  张大雍掐指算了起来:“你明年六月份可就十九了,而且你事实上已经成年了,只差一个冠礼和赐字了,不一定非得拖到二十嘛。明年不行,后年肯定得结婚了吧?要是在明年年尾结婚,运气好的话,我后年就能当上祖父了!你们打算生几个?两年抱三有没有压力?”
  张大雍现在可盼着他结婚生子,给张家开枝散叶呢!
  “父亲和我一起努力嘛。”张继兴笑道,“你和娘再加把劲儿,给我儿子生个小叔叔出来。”
  张大雍撇撇嘴:“这几年先别想了,唉!对了,我们这关算你俩过了,你亲岳父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合着他除了是他亲爹,还是他“继”岳父。
  张继兴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父亲平静的眼神,有点替他难受。继兴知道父亲一直对王叔父很有意见,如今却要为了他俩的亲事向王叔父低头。
  “罢了,我就手书一封,向王子敬说明情况,向他赔罪,再为你求娶润玉吧。”张大雍叹一口气,“人家肯把女儿给我们抚养,你却——唉!也算是监守自盗了吧,瓜田李下的让人家脸上无光。”
  父亲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居然会为了他低下头颅,去给妻子的前夫赔罪道歉、替他求婚,继兴是真的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拜伏在地:“父亲!此事不需要您出面,还是由孩儿来承担吧。今年年前我会带着润玉去西山给王叔父拜个早年,向他说明此事,求得他的谅解。”
  “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是得多拉不下脸,还要你亲自去求婚?”张大雍不干了,“这样吧,你去照去,我会通过你谢康叔父向你王叔父提亲的,该走的流程我们一样不落,一定要让你俩风风光光地结婚!”
  “孩儿多谢父亲!”张继兴给他磕头,“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张大雍扶起儿子,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一眨眼你都要结婚了,唉!世事无常,岁月不饶人啊!”他今夜突然无比地思念苻宝。
  继兴回去后,他没有着急回房,而是从匣子里取出琵琶,调整好琴弦,弹奏了起来——他在有些事上撒了慌,有些经历,有些情绪,他确实只给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