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一百一十章 翁婿之间

  “你的字倒是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晚膳过后,张继兴自然是给王献之叫进了书房。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临别时王献之曾赠予书帖,希望他闲暇之余能稍加练习。
  今日一见面,照例是要他写几个字。
  张继兴笔下龙蛇走,已经不需要挖空心思地模仿王右军来讨好王献之了。
  “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却是《孙子兵法》开篇,王献之展开一看,满纸的杀气扑面而来。
  “这字已经有了自己的筋骨。”他评论道,“但杀意控制得未能控制得如你父亲那般圆融,笔锋之末多有涣散,是杀气散逸的结果。”
  “我自然是比不上父亲。”张继兴倒也不恼。
  “你虽行杀伐之事,但其实并不自信?”王献之问道,“未能如你的父亲一般,始终坚信大义站在自己一边。”
  “仇恨确实会冲昏我的头脑。”张继兴大方地承认,然后把自己出台的人头换米粮的政策告诉他。
  王献之并没有斥责他残忍,而是悠悠地说:“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虽不通虏事,但亦是知晓,像这种势力大损的部落,便是你不这么做,其他部落也会去侵吞他。”他脸上浮现出厌恶,“留下女人做生育的工具,为防止复仇,孩子则统统杀掉——你多少还挽救了一些人命。”
  王献之问他:“我知晓你的母亲是苻秦公主,你是怎样看得自己的身份的?”
  张继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亦是汉人。”
  “若是为将,只管冲杀便是,若是为君,则需要多考虑一些。”王献之道,“为君者是不可与天下所有人为敌的,五胡流毒中原已百年,单靠杀伐是杀不干净的。
  “戎狄起,始有华夏,五胡乱,方知有汉。汉人本就是来源驳杂的,五胡内部亦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拉拢一派,打击一派。胡人亦有贫者,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可以策动其下,反攻其上。
  “五胡初入中原时,有匈奴、羯、氐、羌、鲜卑。匈奴已衰,羯已族灭,氐人大损,现下是羌、鲜卑争锋。”王献之道,“氐人散居于秦蜀之间,现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格局,你可以以报母仇的名义,吸引氐人来归,为你驱逐羌人。”
  王献之最后劝慰他:“我知道,因为身上有一半的胡人血统,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没少受恶意中伤。但为君者不应该有弱点,也不该有心病。你想过没有,这另一半的胡人血统其实可以成为你得天独厚的政治优势。”
  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张继兴是真的感动了。从前他被人欺负,张大雍只管叫他拿拳头揍回去,却从未触及过问题的核心,他身上的另一半血统。
  长久以来,他对苻秦的血统存在着两个极端的态度,讳莫如深,亦或是骄傲自负。王献之还是第一个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这个话题,并鼓励开导他的人。
  “叔父一席话让我受益匪浅,还请受小侄一拜!”他真诚地下拜道。
  “我想讲的讲完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是要说?”王献之问。
  他深吸一口气:“自然是我和润玉的婚事——前情想必叔父已经知晓,我们俩情投意合——”
  王献之抬起手:“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你觉得我说不有用吗?”
  张继兴道:“其实我们都希望得到您的祝福。”
  “一步错,步步错。我承认,我现在活着已无半点指望,只想追求些匡扶晋室的虚名。”王献之突然大骂道,“别的不说,你父亲恶心人有一手的。我明明是抗议辞官,他给我高封爵位,搞得族人和我反目,说我同他媾和!”
  张继兴生生地替老爹顶住了王献之的怒火,等他气消了,才悠悠地说:“叔父应该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叔父和父亲自由默契。”
  “不招人嫉妒的是庸才!”他安慰王献之,“叔父必须承认,琅琊王氏已经腐朽堕落,这也是就算叔父做出绝大牺牲,也无法支撑起门楣的原因啊!您别看现在他们叫得欢,还不是在靠诋毁叔父获得名声?叔父如今没有继承人,您且看着,等风口一过去,他们又得巴巴地上门,要求叔父在族中择立嗣子,好继承爵位呢!”
  张继兴祸水东引的功夫有一手的,嗣子问题是王献之心中的痛——任何男人,在不是不育、还能生的情况下给人强逼着立嗣,都是一件相当令人恼火的事情。
  “这爵位叫你父亲收回去!”他大怒道,“我王献之宁可断了香火,百年后无人祭祀,也不愿让那些小人敲骨吸髓!”
  “叔父正值春秋鼎盛,还是不要太早放弃开枝散叶之事为好。”张继兴敦敦地劝慰道,“说来让人笑话,我父亲一把年纪还能老树发花。叔父比他小了快十岁,纳些年轻的姬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献之涨红了脸,呵斥道:“继兴!这不是翁婿之间该谈的话题!”
  张继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叫我什么?”
  王献之叹一口气:“我早就将你视为犹子,恨不能生于王氏的门庭,好让你做我的继承人——我心知,润玉除了你之外,今生再没有其他人能真心待她。她和你在一起是最好的结果,这一点,我不会拎不清。”润玉不和他在一起,便是个身份尴尬的继公主,没有人会真心待她。
  “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张继兴当即下拜三叩首,口称岳父。
  王献之将他扶起来:“我别的没什么要求,因为有润玉的娘在,我很放心。你我也有半师之谊,所以我请你看在我微薄的情面上,好好对待她。”
  “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自然会好好待她。”张继兴觉得这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王献之点头:“婚礼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上京和你父亲亲自商议,不会为难你的——你可曾有了什么计划安排,且说来听听。”
  “今年已经算是过去,明年我还得被北上,诸事一毕,就回来着手安排婚礼。早则明年下半年,迟则后年。”张继兴道,“父亲说我事实上已经成年,冠礼走一个形式而已,倒是润玉的及笄礼,目前看来不太好在凉公府办了。”
  润玉是要嫁进凉公府的,自然不能在凉公府举行及笄礼了。王献之抚着胡须点头:“此事我会安排好的。”这事就需要司马道福配合了。
  张继兴从王献之的书房退出来以后,便去找了润玉。两人自然得分开住,当初便留了卧室给润玉,张继兴则住在客房。
  “你可算是回来了。”润玉松了一口气,“你和父亲谈得可够久的,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张继兴道:“大多是一些公事。”
  润玉抓紧了他的袖子:“那最要紧的呢?你不会没提吧?”
  “自然是提了。”张继兴忽然笑了,“他自然也是同意了!”
  “你这人真的坏死了!”她生气地捶打他的后背,“说就说嘛,卖什么关子?”
  “动作小点!”他忽然制住她,“这里可不是凉公府,你不怕给你公主娘看到?”
  “她还不知道这事儿?”润玉疑惑了。
  “应该不知道,你父亲还没和她提。”张继兴道,“刚刚在大堂上我就想提这件事,给你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还行,和她关系不大。”润玉嘟囔道,通过先前的查账事件,她已经把司马道福安插在建康产业中的人都清理了,父亲又把书契都给了她。司马道福要这都能和她和颜悦色,倒也太可怕了些。
  “怎么不大?”张继兴提醒她提高对司马道福的重视程度,“你可以在凉公府做生日,但及笄礼还得在自己家里。她在法理上依旧是你母亲,便是日后拜高堂的时候,还得她出席。
  “哦!”润玉叫了一声,“我该怎么做,讨好她吗?人家未必吃这一套啊!”
  “这事岳父说他会处理的。”张继兴摸摸下巴,“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相处的,但气氛似乎不是很好?”
  “哎呦~这声岳父可怪甜的,父亲听到了该长肉了!”润玉开始酸他。
  继兴把谈话的内容讲给她听,她真的有些嫉妒了:“他这心偏得也太厉害了吧!对我都没有这么交心过呢!”
  “安啦。”他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他也是希望我好,我好了,你不也就好了?”
  润玉开始发愁了:“我只希望父亲能在我们走以后再和公主娘谈这件事,不然明日就要开始叮叮咣咣了!”
  当晚,王献之就把司马道福交过去,把和凉公府联姻的事告诉她。
  司马道福立刻露出刻薄的笑:“我还倒是女儿徒儿过来给你拜个早年,合着是回门来了!郗道茂做娘的前脚嫁进去,后脚就把女儿也给拉进去。父子俩都给她母女俩霸占了,可真是不要脸啊!“
  王献之怒火攻心:“合着你指名道姓要嫁给我这个有妇之夫,就要脸了?”
  “王献之!”她大叫道,“你别总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你自己没有问题?没有你的暗示,我会向皇兄提这件事吗?”
  这可是一个劲爆的消息,意味着他苦心经营起来的痴情形象,不过是虚假苍白的讳饰。
  王献之额头上青筋暴起:“你只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同意,当然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她大笑道,“能让未来的皇帝给我当女婿,也叫我一声岳母,给我磕头,这种便宜我不占,岂不是傻子?”
  她临走前还不忘给他心上扎刀子:“王子敬!忘了跟你提了,当初我和桓济离婚,恰逢我那好侄儿气死了张天锡,我二哥为了缓和关系,想我嫁给张大雍——我当初可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