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肝胆相照

  瑞雪兆丰年,正月头上,建康还是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
  潘凤和一个高胖的汉子踩着楼梯登上了酒肆二楼,木板在他俩庞大身躯的践踏下不堪□□,直吱嘎作响。
  那高胖汉子一不留神,便踩断了一块木板。他操着一口京口口音开始问候老板起来:“我滴个亲乖乖,老板,你们这楼梯也太顶了吧,我才一百九十斤,木板怎么就顶不住了?”
  老板看了他的体格,心里泛起了嘀咕,客人您看着比野猪都壮,说不含头三百斤我都信的,才一百九,您骗鬼呢?但嘴上依旧是告罪连连:“两位客人没伤着吧,先楼上请,楼梯马上就修。未给二位客人压压惊,小店赠二位一壶酒吧。”
  “你说谁受惊了?”高胖汉子眉头一皱,嘴一圈包括下巴上都是黑黑的粗硬胡须,平地里生出几分凶相,“木板是我踩断的,钱我赔给你。但京口李亥绝非胆小鼠辈!”言罢便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抛给老板。
  老板自然是喜笑颜开,口中连称贵客,亲自上去请二人落座,稍后便让人修复起楼梯的木板来。
  李亥和潘凤一样都是营司马,二十七八岁,京口人。他出身北府兵一系,辗转来到张继兴麾下效力,小有勇名,诨名是“李猪”,野猪的“猪”。
  李亥与潘凤年纪相仿,职级也相同,而且这个京口人身上有一种豪气,很是对潘凤的脾气,因此二人关系颇为亲厚。
  “南下以前,我以为建康冬天是不下雪的。”潘凤凭栏而望,大发感慨,“不过益都的雪比这里的要大,也更白一些。”
  “你是读书人,不像我,很早就念不下去了!”李亥给自己倒一点热水,“你要是想看雪的话,把窗子掩一些吧,我觉得有些冷。”
  “白长这一身膘了!”潘凤索性把窗子合上,坐下来,“我是有家难回,你家不是京口的嘛?过年不回去?”
  “爹娘有兄弟照应着,我又没成家,回去干啥。”李亥道,“在这儿有酒有兄弟,不好?”
  “好得很!”潘凤一拍大腿。
  李亥问:“老实讲,你变卖了家产南下,就当真没有过一丁点后悔?”
  “说不后悔是假的。”潘凤喝了一口茶,“你知道吗?益都的春天特别美,但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因为天杀的胡人占据了那里,乡亲们过得很惨——总有一天我会带兵杀回去的,到时候解甲归田,便哪也不去了!”
  “其实凉公上台之前,江南老百姓过得也蛮惨的呀。”李亥为他的情绪所感染,顿时豪气干云,“好!那兄弟陪你一块杀回去——有一说一,你们益都的妹子漂亮不?到时候给我相看一个呗?”
  潘凤正欲搪塞,楼梯下传来一声贱贱的笑声:“嘻嘻,兄弟们,我来啦——靠,老板,你们这木板翘着,没钉牢啊!”
  少顷一个满脸疣状物,眼睛很小的男子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嘿嘿,李哥、潘哥?这一看楼梯坏了,就知道你俩在上头——哪个兄弟踩坏的楼梯,该不会是我们李哥吧。”
  “唉!你个赖格宝,冬天到了为什么不去冬眠啊,搁这叫唤。”李亥佯怒。
  赖格宝,又叫赖包子,乃是广陵京口一带的方言,形容的是皮肤很差、坑坑洼洼的人。赖格宝大名陈宸,吴郡由拳县华亭人(今上海松江),祖籍广陵,乃是百人射手都都头,亦是潘凤、李亥的好友。
  陈宸皮肤很差,因而被人用家乡话起了个叫“赖格宝”的诨名,也就是癞□□的意思——在军营里,你有绰号,有诨名,代表你人缘好,混得开——潘凤来的时间不长,目前只被人中规中矩地叫一声“潘哥”、“老潘”。
  陈宸和李亥两人共事的时间久,混得熟,两人便插科打诨,互损了一会儿。潘凤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问:“还有谁要来?要不先点菜吧?”
  “小杨弁,我喊了他,但不晓得他来不来。”陈宸道,“人家家是建康的呀,年纪又小,不来没啥。”
  李亥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威哥说他要来。”
  “噫——”陈宸做了个鬼脸,“威哥那么正经的人,会来吗?”
  窗外传来了一阵马鸣,潘凤一拍桌板:“骑马的,没准是张威和小杨弁到了,他俩家住一块的!”
  李亥正要下楼,陈宸却道:“算了,你俩留在上面吧,别把人家新修的楼梯又给踩坏了!”说罢不等李亥打他,便轻快地蹿下楼去了。
  潘李二人本以为他们会很快上来,没想到耽搁了好一会儿,随后陈宸跑上来:“潘哥,李哥,你俩谁来了?”
  张威、杨弁走在前面开道,张继兴从楼梯口露了个头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黑衣卫士。潘凤、李亥是万万没想到张继兴回来,连忙下拜道:“标下不知世子前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张继兴没有让他俩真跪下来,一手一个,把二人扶了起来:“我也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通知——这上头地方下,你俩也别折腾了!”
  潘凤和李亥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大骇,他俩加在一起起码也有五百斤。真心实意地一跪,却叫世子轻描淡写地一托,便起来了,世子怕不是有千斤之力!
  张继兴一出现,场面就有些拘束起来,张继兴挠挠头,对身后几个黑衣卫士说:“你们也别杵着了,介绍一下自己,都是袍泽嘛!”
  “庞兴!”
  “靡崇!”
  “汲庄!”
  “——见过各位大人!”
  他们是黑衣卫士里面的什长、伍长,职级连小杨弁都有些不如,更别说是潘凤、李亥、陈宸他们了。
  张继兴仿佛强调不要拘束,然后自己和潘、李、陈做了一桌,杨弁和三个黑衣卫士坐了一桌。
  菜单,也就是一块木牍交到张继兴手上,他挑了几道全烤羊、烤乳猪这样的硬菜,便让他们把菜单挨个地传下去。张继兴还特地回头关照了一声:“杨弁还小,你们三个别让他喝多了。”
  等待上菜的时候,张继兴和潘凤等人闲聊了起来。一开始众人还有些拘束,慢慢地气氛就好了起来。
  男人凑在一块,能谈的无非几项,女人和事业。张继兴往这儿一坐,他们是无论如何开不了黄腔,那便谈事业,张继兴正好问问他们待遇如何。
  潘凤和李亥拿得多,一个月能有约三十贯。李亥算是老人了,应该有点积蓄,潘凤刚来两个月,虽然晓得他带了些金银细软过来,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潘凤,你也来了两个月了,在建康待的还适应不?”张继兴问。
  潘凤道:“还行,我本来以为建康是不下雪的,但这段时日老是下雨,湿冷湿冷的,叫人骨头发沉,今天下了雪,反倒觉得好一点了。”
  陈宸笑了:“建康可不同北方,这边冬天是湿冷,北方是风冷。潘兄,你这关节都防潮,不然冻坏了以后连马都骑不了,可别小瞧了建康的冬天!”
  张继兴又问:“最后一个月我人不在,你的俸禄咋说的,领了多少钱?”
  潘凤脸都涨红了:“凉公批了条子,说我情况特殊,给我开了一整年的俸禄,还有最后的补贴,约莫有四百贯。”
  十二月中旬以后,张继兴就去吴县了,自己老爹刚好闲着,就托他代管了。张大雍可找回了青春,把他们好好操练了一边,还指点了几个人武艺。
  潘凤的待遇问题,张大雍亲自过问的,说他散尽家财南归,忠心可嘉,堪为表率,应该给予一整年的俸禄。别人怎么想的不晓得,反正潘凤觉得自己是多拿了,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买房了没?”张继兴现下对置业比较热衷,“四百贯也不少了,够在建康置业了!你买宅邸了吗?城内还是城外,带田地不?”
  潘凤大窘:“我觉得军营里给配的小宅子挺舒服的,以后也应该时常在外征战,所以觉得没有必要置田宅啊!”他是没想到张继兴会问求田问舍之事。
  “话不是这么的说呀。”李亥道,“男人总要成家立业的嘛,你现在单着,但以后总要结婚生子的嘛,难不成要一直让妻子孩子跟你四处奔波吗?”
  “唉,李亥,你这几年也应该攒了蛮多的,你买了吗?”张继兴问。
  “我在京口老家买了。”李亥道,“置办了一处宅田给我父母养老,也给自己备了一些——建康地价太高了呀!”
  “我年前在东篱门内花五百贯买了座五亩的宅子。”张继兴笑道,“涨得挺快的,现在能卖到六百贯了,也就是说涨了二十贯一亩。”
  “世子好眼光!”陈宸吹捧道。
  “唉,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吧,之前想的是离南大营近一点,谁想到军营搬到离凉公府那么近的地方。”张继兴发起了牢骚,“涨得是快,就怕是虚高,也要有人接手才行。”
  “东篱门外的还怕卖不出去?世子爷说笑了!”李亥乐了,“现在谁不知道,未来秦淮河通了运河,那一片就是说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呀!”
  本以为高高在上的世子,也会和他们这些中下军官谈起建康上涨的物价和恼人的地价问题,让他们多了几分亲近。
  菜上了以后,大伙儿喝起了酒,笑笑闹闹,好不快活。
  张继兴用筷子点了点碟子:“朝廷封我为高平侯,允我有一千侯国兵,我也不打算在高平招了,就充在咱们的军额里吧。”这意味他目前手下的军势扩大到一万人,另有五千老军和具体数目未知的新军留在了淮北。
  军额或许有些超了,但张继兴在父亲面前举荐了张石龙,因此便可以只取精锐,余部则可以划归张石龙节制,最后一同在他麾下效力就行了。
  对于建康的这只军队而言,凭空多出了一千人,势必对现有的格局进行重新洗牌,张继兴对此已有安排。
  “这多出来的一千人,便作为我的两翼,到时候,五百铁骑、黑衣卫(黑衣卫穿皮甲、佩戴环首刀、弓箭,本质上是轻骑兵)都编入,两个营的兵力便合为一卫吧。”张继兴布置道,“介时便以轻重骑兵为核心,打造一只可纵横天下的精锐,你们可以有意祝我一臂之力?”
  一千人,军官名额极为有限。李亥极为意动,那可是追随世子的机会呀,便是降下去做个都头也是乐意的嘛!
  好在张继兴也说了,这一个卫的编制是为他特设的,又是昂贵的轻重骑兵,军官职级也会相应高一些,因此不必担心降级的问题。如此的美事,在座众人当然是轰然应喏了!
  陈宸有些羡慕,亦有些担心:“世子,我射箭射的准,骑上马给您当轻骑可以吗?”他在北府兵里当的就是步射,还没尝试过骑射。
  “当然可以!”
  “内着玄甲,外披白袍”,日后威震天下的“白袍玄甲”便在东凉三年的初雪降临之际,宣布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