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勉强夫妻

  尽管郗道茂说张大雍很好,但他自认为算不得一个合格的郗家女婿。
  他和郗家人正儿八经的见面只有屈指可数的三次,三朝回门算一次,郗愔临终算一次,郗愔病逝算一次。
  除此以外,似乎已经没有太多交集,起事时他去信让他们凡事小心,得势后他们也未曾向他求过官。这世上省心的亲戚,似乎没有超过郗家的了。
  三朝回门,新婚后的这三天,想想就让如今的郗道茂闭眼扶额无声哀嚎。她婚前曾想起张大雍的气人之处,曾暗暗发誓婚后叫他生不如死,却没想到真正生不如死的人是她。
  新婚第一天早晨,她想反正他上头已无长辈,故而高枕无忧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发现他衣冠整齐地坐在榻边,她便故作羞涩愧疚状:“夫君不必这么怜惜我,怎么不叫我起来为你更衣呢?”
  张大雍听得发笑:“安啦,你那时候睡得沉,我不好意思叫醒你,你伯父堂兄他们我已经替你送走了。”
  “什么!”她掀开被子,坐起来,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吹动她额上一缕垂落的头发,怒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叫我?”
  张大雍忍着笑:“你睡得沉。”
  郗道茂碎碎念起来:“完了完了,伯父堂兄他们要怎么看我,嫂子们要怎么笑话我?”
  张大雍抓起她额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我同他们解释,你昨天赶了那么远的路,又举行了那么繁琐的仪式,他们都表示理解。”
  他这手来得熟稔,她沉着脸打了一下:“拿开,别摸我头发。”他随即狠狠地揉揉她的头发:“你饿不饿,想在这里吃还是外面吃?”
  “当然是在外面!”她护住自己的头发,若是早膳都在屋里,别人要怎么笑话?张大雍一拍大腿:“你更衣吧,我把儿子领过来,让你俩见一面。”
  他走之后,她气呼呼地下床,却发现双腿酥麻,过了好半天才站直——这男人实在过于可怕。
  她的新衣是一水的正红,这是规矩,她几经挑选,终于挑了一套没那么艳的衣裳,又唤侍女进来给她做了一个不那么拘谨的发髻。开门后,看见张大雍在廊下转圈,便说:“夫君,你等急了吧。”
  张大雍摸摸鼻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还行,打扮的有些素了。”她歪头道:“有嚒?”她故意拨弄那象征多子多福的红宝石石榴发簪。
  张大雍眼里满是惊艳,嘴上却说:“行了,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往前堂走去。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如泥鳅般滑腻,一不留神就要给她抽走。他索性把她整条胳膊一抓,往自己臂弯里一夹。
  张大雍的身量比郗道茂要高上不少,这一扯,郗道茂痛呼一声:“松手,你弄疼我了。”她抽出手,揉揉胳膊,气呼呼地说:“能不能好好走路?”他再次牵起她的手:“你乖一点呗。”
  她脸色沉郁了半路,突然找到由头,娇滴滴地说:“可以啊大叔,既然你比我大这么多,还要我学乖,你不如把我当女儿宠呗。”
  张大雍脚步一顿:“胡说八道,成何体统?”她比了个十的手势:“你可比我大十岁哦。”
  她此刻笑得天真无邪,张大雍心头却一阵抽痛,突然想到她做傻事那日躺在自己怀中的模样,便道:“也可。”
  他只要她以后天天能这样笑,多宠些又何妨?郗道茂自己感到有些无趣:“行了行了,我们快走吧。”
  十二三岁的张继兴,一个敏感孤僻的小孩,之前张大雍很忙,便托付给大姨子前秦顺阳公主苻绣代为照看。
  张大雍这个大姨子可是个烈性女子,当年苻宏兵败撤离长安,向苻绣的驸马杨璧求助,杨璧却闭门不出,苻绣大怒,遂与他割刨断义,随弟弟南逃东晋。
  张继兴对苻绣很亲,对张大雍再婚也很抵触,此时的郗道茂尚不清楚苻绣曾对这个二妹夫有所想法过。
  张大雍让儿子叫郗道茂娘,张继兴头一甩:“不,我娘叫苻宝,是公主,她也配做我娘?”
  张大雍一手捏拳,就要教育儿子。郗道茂蹲下来,看着男孩好看的蓝眼睛:“不管你怎样抵触,你这后娘我是当定了!”张继兴呼吸一滞:“你?”
  她不管他怎么缩脖子,就是要摸他的头:“是呀,你爹一日不赶我走,我便给你做一日后娘,你直呼其名都没关系,如果你不怕你爹打你的话。”
  男孩在这里打了个哆嗦,她升起几分怜爱,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大雍:“不想叫娘,就叫姨吧,你可以叫我茂姨。”
  张大雍眉头一挑:“这简直是胡闹!”张大雍反对的张继兴必然会同意,甜甜地叫了一声:“好的,茂姨。”
  郗道茂从袖子里摸出一封金子:“你爹绝少和我提起你,我给你封一个红包,你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吧。”张继兴接过封子,说了声谢谢就下去玩了。
  张大雍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她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不屑:“别让我看见你打孩子,否则你儿子就没这个后娘了。”她最讨厌欺负妇孺的男人了。
  张大雍额头筋爆爆的:“我不会打他。”这个女人第一天就拿离婚威胁?
  她下巴一抬,一副高傲模样:“最好不要——现在嘛,我饿了。”张大雍脸色阴郁,拍拍手,自然有仆妇前来上膳。
  张大雍很穷,这是郗道茂很早就知道的,他府上的吃食既不丰盛做得也不精致。郗道茂知道他忙于事业且内宅没个女主人,因此并未有什么不满,吃得是津津有味。她也确实是饿了,而且很快她带来的厨娘就会接管厨房。
  张大雍稍微感到惊讶:“吃得这么香?”郗道茂咽下嘴里的食物:“食不语,而且到中午,我带来的厨娘就会接管府上的厨房,这顿不过是果腹而已。”张大雍哼了一声:“奢靡!我且看看巧妇如何为无米之炊!”
  张大雍宣称自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可当有人来找他,说一处城墙出了纰漏时,他还是二话不说出去了。
  郗道茂和厨娘联手,决定把有限的食材做出花来,是为征服太守府的第一步。张大雍回来时已经是中午,忙得是满头大汗,拿起茶壶直接往嘴里浇。
  他突然觉得这水酸酸甜甜,等反应过来喉头一紧,茶水呛进鼻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郗道茂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后背:“这是我让侍女用酸梅煮的汤,放进地窖里冰镇过了,夫君可是喜欢得紧?”张大雍重又拿茶杯倒了一杯:“还不错,以后家里可以常备。”
  一顿午膳让郗道茂张罗得是花团锦簇,让张继兴看花了眼:“渡江几年,今日终于吃上像样的了。”
  张大雍端着饭碗道:“我平时没让你吃饱吗?”郗道茂殷勤地把苦瓜丝夹进张大雍的碗里:“如今天气炎热,夫君还要出去监工,吃点苦瓜清新败火。”
  张大雍嗯了一声,哼哧哼哧地开始扒饭。郗道茂又单独给张继兴盛了碗鸡汤,又夹了块鸡腿放进去:“继兴正在长身体,来多吃点。”
  张继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张大雍搁下饭碗,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郗道茂摸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张大雍把空碗递给她:“再来一碗呗。”
  午休时,郗道茂坐在镜子前卸下头饰,张大雍坐在榻上脱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今天谢谢你。”
  郗道茂笑看着镜子中的他:“谢我什么?”
  他站起来:“谢谢你让我的房子像一个家,继兴说得不错。”他凑得很近,吃完午膳后他去洗了脸,她能嗅见他下巴上清新的皂角味,她的心有些乱了。
  “哎呦。”她的头发好像被缠住了。“我来吧。”张大雍让她坐着,给她整理起来。他的手很巧,舞刀弄枪之外似乎能做很多事情:“娶妻当娶贤,世族之女,江南闺秀当真不同凡响。”
  在他的妙手侍弄下,她的一头黑发如同瀑布一样散开,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心跳得很快,觉得血液要在指尖流出:“你应该不缺情人吧。”
  他停下动作:“何出此言?”郗道茂说:“你对女人很有一套呢。”
  张大雍笑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发顶:“现在,你是我的妻子。”
  郗道茂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别,一股汗味。”她直言不讳:“我不喜欢你深情款款的模样,好像你我之间已经经历过生死,有过海誓山盟一样。”
  他的动作停滞,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挂起薄凉的微笑:“我张大雍喜欢过的女人自然是如过江之鲫,但真正娶进门的只有你和我那亡妻而已。”
  他的一双铁手搁在她的双肩上:“你和王献之还能有七年夫妻缘分呢,我不可能比他差的。”
  郗道茂脸颊涨红:“你伤害别人倒是一绝。”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彼此彼此,既然你不愿虚与委蛇,我又何必委屈自己,自然是实话实说。”
  她站起来,转过身直视他的双眼:“那你又何必委屈自己来娶我!你明知道我并没有喜欢你!”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张大雍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随后他张开双臂强硬地把她置于羽翼之下:“我是个蠢货!葳葳,我当真不知道怎么对你!对不起。”
  她把脸搁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别放开就行!就这样抱着我,别放开,就和那天一样抱着我。”
  他的拥抱让她想起自杀未遂那日,如今虽是夏日,犹有彻骨之寒!唯有他的拥抱能给她温暖,给她一点点勇气。
  她坐在榻上,妆容已经被哭花,张大雍娴熟地打了一盆水来:“你倒是省事,每次都能以奇特的方式卸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你何日不毒舌就好了。”他笑着用蘸湿的巾帕给她擦脸:“两次了,这才两天没到就哭花了两次喽。”
  郗道茂反问:“怎么,你不乐意。”张大雍卷起袖子:“我愿意给你洗一辈子。”她这次倒没有尖刻地反对:“也行吧,看你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