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睡前夜话
“我自己来洗吧。”张大雍扯住帕子的一端，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孩子他娘。”
郗道茂浅笑着说：“你松手吧，要是你因为我怀了孩子而额外照顾我的话，我会怀疑你更看重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张大雍夺过帕子潦草地擦了两下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想什么呢，孩子现在只是你身上的一块肉而已。”
洗漱完毕，夫妻吹灭了灯躺在一起，开始回顾如梦似幻的这几天。沉默了半晌，张大雍忍不住开始数落她：“你是怎么当母亲的？怀孕了居然是我一个男的先发现的？”
郗道茂嘲讽道：“怎么又成你发现的了？你是医师吗？你给我把脉了吗？”
张大雍略微带些薄怒：“那天给你买完腌梅子，我回来就问你是不是怀了，让你叫医师过来把个脉，你呢？”
郗道茂委屈地低下头，手上做起小动作：“这半年我叫医师的次数难道少了？哪次不是空欢喜？我都怕了你知道吗？我都觉得不能生其实挺好了的了，至少不用一次次怀抱着希望又失望——我不想看到你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失落，还要跑来安慰我的神情。”
张大雍摸了摸鼻子，感觉有点尴尬：“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他转过头蹭蹭她的侧脸：“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你还是看出来了，我是真不想给你压力的，你要放宽心。”
郗道茂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比起绝大多数男人，你算是相当有心了。”
张大雍拧起眉头：“和你成婚五六年，我不置二室，未纳一妾，我自觉起码也是绝无仅有这一级数的好男人。”
“是是是。”她在他脸颊上啵了一口，“你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男人。”
张大雍特别贱地插了一句：“和子敬比呢？”
如果有可能的话，郗道茂想给他的舌头打个结：“他呀，在这件事上不过是凡夫俗子。”
王献之风流倜傥，纳妾是免不了的，要不然也不会叫司马道福看上。王神爱出生不久，他又迷上了一个叫桃叶的雏妓，还曾作《桃叶歌》二首——在这种事上，反衬托得张大雍跟圣人一样。
张大雍自然很高兴，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摆脱这种低级趣味了，毕竟他和葳葳有了他们的孩子了。
其实出于某种心理，张大雍只有一提王献之，郗道茂就会问问他关于苻宝的事。“你和苻宝结婚也挺久的吧，你俩咋没多要几个孩子呢？”
张大雍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开口：“她一举得男，差不多就够啦，而且她这人——你懂吧，公主，娇纵的狠，怀孕的时候骑马吃肉，你还以为她有多剽悍呢，结果分娩的时候一疼，就再也不愿意生了。”
郗道茂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拖长了腔调：“似乎，是我对你太好了点哦——”
张大雍本质上是个很好面子的人：“这不是因为我俩没孩子嘛，要是有的话现在也不用——”他突然明白了郗道茂想听道什么：“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很好，非常好。”
虽然还是慢了半拍，但张大雍到底是反应过来了，这让郗道茂很是受用。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问道：“你想要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张大雍想都没想：“生个女儿，像你。”这下轮到郗道茂惊讶了，两人成婚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好好讨论过，张大雍只说过生男生女都行之类的安慰的话，她是真不知道他希望有个女儿。
郗道茂这下有点小感动，用甜甜的语调问：“夫君，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想要个女儿吗？”
张大雍回忆道：“那一天，我正和裴敏之吵架，你从车上下来，分开帷帽的纱帘——就一眼，我感觉好像时间过去很久，我连未来女儿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郗道茂觉得鼻子有些抽不动了，趴在他的胸膛上：“什么名字？”
“望舒。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的望舒。”他随即补充了一句，“也就是月御之神，月光女神的别称。”
郗道茂问：“是因为那天天色已晚，而我又从车上下来的缘故吗？”
“是的。”张大雍把她往上抱了一把，嘴唇亲吻着她的额头，“美丽纤弱，柔婉中带着一点哀伤，但藏着一种骨子里的骄傲，我几乎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郗道茂笑了，偷偷擦了一下眼角的湿润：“那之后岂不是打碎了你对我的幻想？我想不开轻生的时候，我的骄傲在哪里？我言语冲撞你的时候，我的柔婉在哪里？”
张大雍说：“你轻生的时候，救你的是我，这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能容许别人绕开我拥有你，你明白吗？你言语冲撞我，我觉得还能接受吧，有时候还会觉得很可爱，但有时候真的很生气，气到想把你揉进自己骨血里的那种感觉。”
郗道茂突然惊慌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的深情厚谊，毕竟嫁给他的时候她是抱着随意和赌气的心理的，她突然觉得心虚，好似占有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一样。
“对不起。”她在他的耳边低头道歉，“我那时候好像很不在状态。”
“半斤对八两。”他这样说，“我俩都需要适应磨合，有时候对生活抱有最低限度的期待比较好。”
“不是这样的。”她说，“那时候好像有东西蒙蔽了我的心，我应该好好待你的，认真回应你的真心。”
他为她开脱：“没有共同的经历，是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的，你我不过几面之缘，甚至有几分糟糕的印象，你不排斥嫁给我，我已相当满意了。至于后来的那些，我只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俩这是怎么了？”她清一清嗓子，“为什么总要回忆往事？为什么总要悲伤春秋？为什么总是从回忆中去印证彼此相爱，而不是——”
“我爱你。”他说，“这样足够了吧。”他低下头，噙住她的嘴唇。她抚上他的脸颊，激烈地回应他的吻——这个男人，可当真是她的克星。
若是在往日，在这么动情的情况下，二人免不了是要大战一番的，可如今她却是有孕在身了。张大雍不经意地问：“回头医师来复诊的时候，还是问问他哪几个月不能做那档子事吧。”
郗道茂自己也是情动不已，之前两人默认不会怀孕，在□□上没有拘束，如今却是要小心了。她口不应心地提议：“其实，我不介意的，不介意你纳妾——这个孩子我也等了很久，不想出什么闪失，我也懂你有需求，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张大雍却是怒了，一下子坐起来：“我在那方面有洁癖的，我不和不是我妻子，不和不是我爱的女人做那档子事，你明白吗？还是你觉得我没有自制力，连一年都忍不了？你觉得苻宝死后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郗道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这样可是不信任他，不信任他们俩爱情啊。她从他身后抱住他，道歉说：“对不起，我错了，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吧。”
张大雍沉默了一阵气就消了，他躺下来：“回被窝里吧，你还怀着孩子，不要着凉了。”
被窝里的气氛尴尬起来，刚刚的浓情蜜意似乎一扫而空，郗道茂是恨透了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张大雍闷了半晌，突然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只有那样才能得到快乐，方法有很多，我们可以试一试的。”郗道茂瞬间警觉起来：“好了，你不用往下说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你我还是早点休息吧。”
“对了，我忘了说了，前几天苻宏来信，说苻绣往我这来了。”张大雍在她闭上眼睛之后爆出猛料，“信发出的时候，她已经出发了，估计马上就要到了。”
郗道茂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么大的事不早点说？”苻绣可是她嫁给张大雍之后的第一个情敌啊，如今情敌归来，张大雍居然没有告诉她？
张大雍嗤笑一声：“这算什么大事？她在江陵待得腻味了，来建康住一段时间，怎么了？”
他老丈人苻坚有四个女儿，都与前秦灭亡的诸国之后联姻，长女顺阳公主苻绣嫁给仇池国之后杨璧，次女嫁给杨定，三女苻宝嫁给他。
他老丈人的眼光着实不咋地，前秦崩溃时，几个女婿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张大雍算是相当厚道的，快马送信到长安让苻宝和他一起南下归晋，但苻宝不愿意，把继兴送还后追随苻坚直至殉国。
杨璧当时驻守下辩，苻宏自长安突围后前去求援，杨璧闭门不出，苻绣一怒之下开门和弟弟一同离去，和丈夫义绝，归晋后被安置在江州。
苻宏受到监视，苻绣却是来去自由，张大雍当时断弦已久，继兴不能没人照料，就请苻绣代为照顾。苻绣膝下无子，对张继兴视若己出，久而久之，便对张大雍有所想法，但碍于颜面没有开口。张大雍久不续弦，她便觉得这样也挺好，谁知张大雍居然和郗道茂闪婚了。
“怎么了？还怎么了？”郗道茂反应激烈，“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这位大姨姐可是对你有想法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刚和你结婚，她意见很大吗？”
张大雍明显愣住：“这个我真没想到，我对她真的是敬谢不敏，没有感觉，这点你可以放心。况且她是苻宝的长姐，我怎么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讳，做出对不起苻宝的事啊。”
“你给我走着瞧，她回来一定是来作妖的。”郗道茂抱怨道。
张大雍连忙安慰道：“没事的，有事让继兴去接待她好了，你只管安心养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