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手栽红梅

  张大雍自幼有墨夷明的教导,自然是饱读诗书,博通经史,后来同博陵崔氏学习书法,故又颇能以文字自娱,却偏偏没能给世人留下儒将的形象。
  一来是因为他生得高大威猛,从外貌上看便不是羽扇纶巾的周郎之流,二来他热爱骑马狩猎,饮酒烤肉等活动,素来不喜与人唱酬,是故无人知其才。
  侍弄花草是他培养起来的新爱好,先前他躲在家里避世,实在是闲得慌,郗道茂就央他和她一起整理花圃。
  凉公府这处宅邸自从张天锡置办以来,就没有好好布置过。桓玄得势时,郗道茂曾陪着张大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局势风雨如晦,危如累卵,郗道茂也实在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曾长住的广陵太守府的花圃却是被她侍弄的极好,如今安定下来,郗道茂自然是动了心思,要把凉公府的大片空地好好利用起来。正好张大雍连续赋闲在家,与其让他饱思□□,不如拉他打个下手。
  她本以为丈夫也就能干些挑担挖沟的粗活,却没想到张大雍做得一手颇为灵巧的木工活。不仅给她在后院里立了一架秋千,还帮她在侧边门廊下挂了一具吊椅,真不愧是古墨家传人。郗道茂便颇为欣喜地给他讲了一些侍弄花草的诀窍。
  现如今她已经怀孕,张大雍自然是不肯让她过多操劳,但花圃才拾掇出来一半,眼看着秋天也要过去了。郗道茂便坐在门廊下的吊椅上,一面晒着太阳,摇摇晃晃,一面指挥着花圃里的丈夫干活。
  秋天里开得最好的自然是菊花,但郗道茂可不想花圃里这么单调,每日一推开窗只能瞧见一种花。花圃中间已经栽上了一株腊梅,现下未见发花,只有枯瘦的枝条,还须等到下雪时节。
  张大雍本来就不想到时候只看见光秃秃的一株腊梅,但郗道茂偏要和他犟,说向来只有单株腊梅才能算傲雪凌霜。现如今郗道茂忙着养胎,却是无力阻止张大雍给这株腊梅找个伴了。
  先前的这一株腊梅是郗道茂在花市上买回来的,新鲜活泼得很,一种上便活了。但张大雍找来的这株红梅好像颇有些来历,运进来的时候根须上包的泥团已经开裂了,枝条也发枯了,一看就不是本地的,眼瞅着就活不成了。
  郗道茂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株红梅可是从别处运来的?”张大雍穿着一身短打,在花圃中掘了一个浅坑:“是的。”
  郗道茂顿时来了兴致:“如此花力气运来,可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张大雍停下来擦汗:“也不是,就是一株普通的红梅。”郗道茂的心情顿时忐忑起来:“那么就是有说道喽。”
  郗道茂知道张大雍这人搞得厉害,简单来说就是执念深重,当初在建康东门她不知道怎么就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被苦心孤诣,百般算计地娶回了家——这株红梅不会又是什么见证物吧?
  果然,张大雍略带点失望地问:“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郗道茂只好顶着头皮硬上:“横竖我俩都成婚这么久,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我就是真什么都不记得,你想必也不会怪我的,对吧?”
  张大雍尴尬地笑笑,郗道茂温言软语地安慰道:“那你讲给我听,好不好?”张大雍低头把坑刨得更深了一些,可能是在泄愤:“你当日做了傻事,我抱着你,你迷糊得紧,我让你别死,你嘴里念叨着红梅。那时候你情况危急,好几个医师都说好不了了,我路过后院,看到满树红梅绽放,便觉得是吉兆,后来你真的好了,我便折了一枝送到你的床头。”
  郗道茂的声音变得尖细起来:“原来,那株红梅是你折的!”她当初已经抑郁成疾,自认为命不久矣,偏生后院红梅久不发花,她便萌生了死志。当她割开手腕,血溅在衣袖上时,便好似那点点朵朵的红梅,一开始还道是命当如此,但随着痛苦寒意的加深,她后悔了,却无力求救,只能在孤独绝望中一点点死去。
  万幸的是有张大雍在,如果不是他及时救了她,只怕她真的会迎来那样悲惨的结局。她苏醒之后,曾在床头看见一枝红梅,才知晓后院的红梅已然绽放,干涸的心田居然一点点地萌生出了生机,至少是不再想着死了。
  “你自己过来吧。”郗道茂眼睛发酸,双脚发软,很怀疑自己走不了几步就要摔倒。张大雍搁下铲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走到她面前:“你咋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郗道茂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张大雍见她动作这么大,唯恐伤害到孩子,连忙环住她的腰。“你这个坏人!坏人!坏人!”她狠狠捶打他的后背,“你为什么老是能让我哭?我还以为是哪个侍女给我折的梅花,可转念一想,哪里会有侍女笨到不知道用水瓶把花养起来?”
  张大雍只得安慰起她,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不无恼火地说:“你到底还偷偷做了多少事没有告诉我?我限你专门找个时间坦白。”张大雍起先抵赖说没有了,后来又改口说回头慢慢说。
  “是我当初没有做好。”郗道茂坐下里之后坦承道,“对你太傲气了,不过也怪你,没有和我讲明白。”张大雍终于忍不住开始出言讥讽起来:“别说的我好像暗恋你似的,而且你当时那种状态,你会听进去嘛?”
  “什么不是暗恋啊,你就是在暗恋我。”郗道茂侧着头,“还有我怎么不会听,至少我会动摇会考虑的好吧,至少会对你好一点点。自己不说清楚,这不是找虐吗你?”这下轮到张大雍自己说了:“行了行了,成婚这么多年了,都是老夫老妻的了,这些事情,我看也没有必要老拿出来说了。”
  郗道茂嘴上说着生气,其实心里美滋滋的,她张开双臂,嘟起嘴:“我都不介意你身上脏了,你不过来亲亲我?”张大雍正有此意,两人的脸眼瞅着越来越近,就要亲上了,这时候两个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喊父亲,一个喊母亲。
  张继兴换上了一身玄金黑的外衣,弯腰鞠躬,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长揖,润玉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两人的头都压得极低,但看二人嘴角的弧度,显然是在憋笑。
  郗道茂觉得没脸见女儿,直接藏在了张大雍身后,张大雍虽然尴尬不已,但不得不强撑起一家之主的威严:“所为何事?”
  张继兴说:“是这样的,谢康谢大人之女谢令芳邀请润玉去参加赏花宴——”张大雍脑袋转得极快,很快就把亲戚关系梳理清楚:“谢康是你谢三姨的兄弟,和你子敬叔也素来相善,这么算起来这令芳小姐也是你的表妹,你就陪你妹妹一块去吧。”
  张继兴道:“我和润玉正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我们可能不回来用午膳了。”张大雍已经觉得他俩碍事了:“那感情好,谢康要是能多管你们一道晚膳那就更好了。”张继兴和润玉闻言,连忙识趣地行礼离开。
  郗道茂待这一双人走好,才恼羞成怒地对张大雍发火:“都是你,害我在孩子们面前丢了脸。”张大雍旋即大怒:“不是你要我亲你的?要我说得把看门的下人找出来收拾,为什么不通报?”
  这株红梅树来自京口郗愔的旧宅,运了几百里路,根须上包着的泥土都已经干裂,眼看就要活不成了。郗道茂便让他把根须上的老土洗掉,用新泥和上水裹在根部再下去,然后再用上肥料。“接下来能不能活,就看天意喽。”
  张大雍双手握着铁锹的木柄,插进土里:“应该能活——话说你有没有察觉到继兴和润玉之间有一丝丝的不对劲?”郗道茂嘲笑道:“我看你是想拉郎配想疯了,他俩有什么不对?”
  张大雍不以为然地看一眼妻子:“我刚刚使用了你妹妹三个字,一向反应激烈的继兴突然没有呛声。”郗道茂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觉得是大家刚刚都被我俩尴尬到了,所以他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张大雍又细细地回忆了一下:“他今天开始叫润玉为润玉,而不是润玉妹子,或者润玉妹妹了?”郗道茂再次反驳他:“相处久了,直呼其名很正常,继兴出去一趟已经变得很成熟了,不会不懂事——你不要老是疑神疑鬼的,要是真有什么,润玉会和我这个当年的说的。”
  张大雍十分怀疑:“孩子都长大了,不是事事都会告诉父母,我看润玉大概也到了这一阶段了。”郗道茂点头:“她的变化我们有目共睹,不过她始终是我的女儿,我选择相信她。”只可惜好女孩润玉似乎打定主意要背离母亲的期望了。
  谢康的别院就在建康南郊,不过对一对在热恋中却见不得光的小情侣而言,在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共处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似乎颇有些让人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