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泊密谈

  张继兴和手下人分乘两条大船,沿着江淮运河一路北上。十七艘大船抛弃一切武装,作为彻头彻尾的漕船,在十三艘战船的护航下,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和物资运送到淮阴去。
  新上任的监江淮运河都尉李刻璜负责此次的护航任务,他麾下有十二艘是仅能载五十人的小战船,他座下的旗舰却是一艘载重达四百石、能安置两百名水兵、全副武装的大舰。
  张继兴对李刻璜早就有所耳闻,知道他原先是姨母的家令,又有大才,从一开始便存了刻意的拉拢之心。
  李刻璜此人虽然有些恃才傲物、脾气古怪,但是心思也是活络的。他看得分明,别的不谈,但是这南国的半壁江山,迟早是要姓张的。张继兴登上至尊宝座,想来也是时间问题。
  他当过张继兴姨母的家令,又由其推荐出仕,这么好的资源不好好利用,岂不是白瞎了?张大雍终究有了年纪,等当上皇帝,能在在位之年内统一天下已经是不易,只怕没有精力放到海外了。
  但是张继兴不同,等到他在位时,正值春秋鼎盛、锐意进取之时,也只有和他合作,才能完成他李刻璜驰骋海疆,扩土于彼岸的宿愿!
  船队夜间停泊于高邮湖之时,李刻璜秘密地乘坐小船登上了张继兴所在的大船,与之密谈。
  他算是有被而来,怀中揣了一份海图,上面粗略地描绘了广州、江州、扬州、淮州、乃至于燕人治下的青徐二州的海岸轮廓,甚至还有几条朱笔描出的航线,把沿岸的港口联系起来。
  “这里是番禺,广州的治所。”李刻璜一指点向正南部的一处港湾,然后手指画线,将其和西南角的一处地方联系了起来,“这里是龙编,交州的治所,它的旁边有一条入海的河。”
  张大雍目前所能牢牢掌握在手里的,也只有淮、扬、荆、湘、江、广六州而已。蜀地属于叛乱,又向敌国称臣,性质十分恶劣,必然要派人前去平叛。
  而交州、宁州,本来就有一点羁縻性质。交州其实还好,汉末两晋之际,迁徙过去了大量的汉人移民,多数交州人在文化和民族认同上还是倾向于汉人正统的。
  只是当地的汉族官吏,往往趁内地政权发生动乱时,勾结当地土人发生叛乱。但内地的动荡一结束,大军一开到,他们又竖起白旗,乖乖当顺民。
  宁州则不然,这里地处偏远,又多山林,交通不便,各族林立。宁州之地纳入版图,要追溯到季汉诸葛丞相平定南中之事,距今不过一百多年,王化未行。
  爨氏名义上是宁州之主,实际上不过是各族中最大的一支。桓玄篡位时,宁州因为消息闭塞,仍使用晋朝年号,如今蜀地叛乱,宁州更是和朝廷没有了往来。
  李刻璜告诉张继兴:“以往朝廷对交州控制不强,不过是因为交州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而已,实际上那地方甚至还比蜀地要好管一点。张司马请看,如果依靠海路,那么朝廷对扬、江的东南部、广州、交州的直接控制当大大增强。
  “这几个地方都是三面环山,一面朝海,形成了比较封闭的地理单元,因此能够形成割据,脱离朝廷的掌控。如果我们能在河流的入海口附近设立港口,在以此为据点,溯河流而上进行经营,迁入移民,推行丞相大人的土地政策,那么最多十年,这些地方都可以彻底归心。”
  他看着张继兴陷入思索,便唯恐自己的话还不够有吸引力,于是更添了一把火:“交州这个地方,水热条件非常好,种稻的话能一年三熟,当地人食之不尽,却可以通过海路运往内地。”
  张继兴缓缓开口道:“李都尉今日确实是让继兴大开眼界!原本在我的印象当中,这些地方不过是些布满瘴气的化外之地,经过李都尉的讲解,才知道是各有各的精彩!”
  但是他旋即道:“若是此时天下太平一统,用李都尉之策经营,必然能使这些地方彻底归心,永不复叛。只是如今天下未宁,我父的视线还是投向北方的。宁州、交州于他,不过是后背上的跳蚤,北方的燕、秦,乃至草原上新兴的代,才是他的心腹之患!”
  李刻璜表现得有些寂寥:“如此,只能盼着天下早日归于一统了。”
  张继兴提点他:“我看李都尉痴迷于海事,对内地战争的热情似乎并不高。但是在我看来,内地乃是进行海事活动的基础和后盾,没有一个强大稳定的内地政权,是无法支撑起先生对于海事的经营的。先生若有意,可以先把才华施展到陆地上的战争之中来。”
  张继兴对李刻璜还是感到由衷的敬佩的,从小到大能让他产生崇敬之心的人不多。张大雍、向雨田都是长辈,而李刻璜是第一个纯粹靠才学是他有了这种感觉的人,胜过太学里的那些夫子不知道多少。
  因此,他初时还是以官衔称之,到了后面,便直接敬称为先生。
  李刻璜沉默了一会儿,把海图向下拉了拉,把重心聚焦在扬州东北部、淮州、青徐二州的海岸线上。
  “我听闻过张司马你在吴宁县境内是如何行事的,便觉得你打仗敢用奇计。”李刻璜讲到这里突然笑了,“你别看这些军士好像是作坊里流水线上打造出来的一样,但实际上无论放到哪里都是精锐,所以对我们来讲,只要让他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这仗就输不了!我接下来要讲的,可能有些疯狂,但和丞相大人用运河运送兵员和物资的道理是一样的——”
  他顿了一会儿,笑道:“张司马敢不敢玩一回大的?”
  张继兴也笑了:“还要看这是一个怎样疯狂的计划。”
  “我这个人素来是远视的,对于最近的这一场战争,我没有什么想法,因为丞相大人在战略、战术、操作上已经布置得很周密了。”李刻璜把长江出海口,和燕国治下的青州半岛联系在了一起,“但是未来三五年之内,丞相和慕容垂必然要有惊天一战。他们二人都是不世出之人杰——其实汉亡之后的一百来年里,涌现出太多的人杰了,若是非处于一世,只怕天下就能早早安定了——但是丞相大人绝对是这些种最有格局、最有气象的!”
  “双雄对决,必然是势均力敌,慕容垂烈士暮年,奋起一战,其声势必然不会小,丞相虽然从大势上看必胜,但若是有所折损,却是会影响到统一的整体进度。”李刻璜道,“因此,就需要有第三只力量出来改变。它可以是秦国、可以是代国,无论哪个,对丞相而言都不算太有利。但是,换一个角度讲,这个第三只势力可能是你!”
  “我?”张继兴是彻头彻尾地惊讶了,“我和父亲自是一家,如何能成为第三只势力?”
  李刻璜脸上挂上神秘的笑:“我看你这一年的所做所为,显然并不想做一个坐享其成的守成之主。三年之内,丞相大人必然要伐蜀,然后便要进行禅让之事,你必然会以显赫的身份镇守蜀地一段时日,我觉得你可以趁机拿下汉中。”
  “五年内,您的父亲必然要和慕容垂一战,而且多半是亲自出征,这时候就会调你回来坐镇建康。”李刻璜的手指在海图上划了起来,“目前晋燕对峙在淮河一线,但这个冬天过去之后,便会北移到彭城一线。五年后他俩若是有一战,也应该就是在这一带,甚至您父亲会先退避。慕容垂大军南下,后方必然空虚,我们若是能用海路运兵,自青州半岛登陆,则慕容垂必败无疑!”
  张继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要燃烧起来。是啊,这个时代对于沿海地区的把控可谓是松散,张大雍在吃过孙恩之乱的亏之后,加强了对沿海各县的控制,已经是难得了。显然燕国因为没有这方面的需要,在海岸和郡县之间有着相当大的空白,甚至可以说是无人区!
  “当然,我们突入敌国境内,无异于是睁着眼的瞎子。”李刻璜给张继兴浇了一头冷水,“大军开动,谍报先行。我们提前五年有了这种想法,自然是要大胆计划,周密安排。五年时间,我们要派密谍把这块地方渗透成筛子,拿到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地图,甚至还要在当地有潜伏的暗子,在我们到来之后能一呼百应。与此同时,我们要用五年时间观潮海潮天气,摸清楚规律,这样到时候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
  李刻璜告辞,心满意足地坐船回到了自己的旗舰。张继兴站在船舷上目送他,不免感慨:“当世何止是有父亲、慕容垂这样的不是之雄,将星辅星不也是如星河般灿烂?当此大争之事,若是不做点什么,也未必白到这世上走了一遭!”
  船行七日,最终到达淮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