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七十八章 裂土封邦

  世人只道陶潜当世名士,却少有人知他少习儒术,晓畅政事。他在会稽内史任上惩戒豪强,打击不法,世人又谓之“强项”,以为其耿介而不知变通,庶不知他亦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当世道太过污浊时,陶潜认为已经失去了牺牲和妥协的必要,因而翩然出世。如今张大雍让他在看到了在乱世中为生民开太平的曙光,便觉得所谓做人原则上的牺牲和妥协,其实并不打紧。
  他治理会稽,专挑瘦死的骆驼下手,比如那在之前的政治斗争中高层尽墨的太原王氏(王恭、王国宝等人为代表,和琅琊王氏非是一家)。同时有意识地结交次等士族,比如琅琊孙氏、范阳卢氏南支和东吴旧姓之中的有力人物。
  孙氏、卢氏这些南渡的次等士族,先前由于仕途为高门堵塞,世奉五斗米道,在沿海的下层百姓中有很大的影响力。孙恩、卢循便是以教团领袖的身份起事,但自封官职(孙恩自封征东将军、卢循自封永嘉太守),犹为晋臣,只是与王谢桓庾等决裂而已。
  张大雍领兵平定三吴时,同情次等士族和下层民众的遭遇,和孙卢等人有过首尾。他最后上表朝廷时称孙恩投水自尽,卢循被杀,但却有人称孙恩登仙而去,卢循也未死,而是藏匿。陶潜出治会稽,张大雍曾授意他与孙、卢交好,可知猫腻。
  至于东吴旧姓,有些人和张大雍的关系本就非同一般。如吴郡张氏,可是和张大雍叙过连宗之谊,参加过张郗婚礼的。再比如豪强虞啸父,他汲汲于名位,想着恢复祖上荣光,早年曾代理吴兴太守镇压过王廞,功成后被诬为同谋,险些被杀,由此深恨晋室。桓玄当权时,他又为太尉左司马(时任太尉者张大雍)。
  这些人,都是在东晋政权中郁郁不得志,但在地方上都有不俗影响力的,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机会在张大雍面前好好表现,从而正式从幕后走上前台。
  废帝海西公司马奕,被桓温以阳痿的荒诞理由废除了帝位,之后胆战心惊地活了十多年,一直待在吴郡西柴里,在几次动乱中,都有人打着他的名义起事,但他都安于屈辱,得以苟活。事变一起,他就主动向监三吴事的李应自首。
  此次以其名义举事的人是王国宝的次兄王愉,他曾坐到过辅国将军、江州刺史、假节、都督豫州四郡的高位,因为是桓氏婿而被桓玄任命为尚书仆射,后来被贬为庶人。他曾是司马道子父子跟前的红人,而司马道子父子和张大雍的血海深仇已无需赘叙,王愉和他本就有解不开的矛盾,而陶潜割太原王氏肉的行为也深深地刺激到了他的神经。
  王愉和司马休之也许早有联系,一个举事于内,一个举事于外,待到张大雍一病不起,王愉就举事于三吴。如今司马休之事败,线索迟早要查到他头上,便索性提前发难。
  陶潜并不掌兵事,手下只有八百郡兵。但次等士族和东吴旧姓得到消息,都第一时间通知了他。陶潜当机立断,打开武库武装孙、卢、张等族的族人部曲,据会稽郡城山阴坚守。他心里透亮,明白只要郡城不堕,则叛乱很快就会被扑灭。
  与此同时,虞啸父在家乡余姚起兵勤王,从叛军东侧开始进攻。东阳郡吴宁县县令叶昭(已因功升县令)闻讯,发动乡勇北上勤王,意在堵住叛军难逃的路线。
  王愉久攻山阴不下,蓦然回首间,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五月底,李应点齐兵马从北边杀来,李瑀率水师从余杭登陆。王愉的叛军惨遭绞杀,一个月未有便旋即被扑灭,向所有的心怀不轨之人展示了张大雍对于南国江山的绝对控制力。
  王愉被押解到建康斩首示众,随着他的死亡,标志着东晋末年以来煊赫一时的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政治地图上被彻底抹去,太原王氏的族灭,极大地震撼了建康城内的高门士族。
  随着海西公司马奕的骤然病逝,软禁在王宅里的司马氏诸王都遭到了贬谪,再加上桓玄篡位时曾大肆剪除宗室,司马氏诸王已经彻底凋零。除琅琊王(暂无人得此封号)外,王皆贬为公,公皆贬为侯,侯以下皆为庶人。
  张大雍在此期间曾短暂地离开幕府山出现在建康城中,天子首次下诏,禅让帝位给张大雍。张大雍拜而不受,再次避居于幕府山。
  同时对于平叛诸人的封赏也已经下来,李应授假节,陶潜加宁远将军,安抚会稽郡善后诸事宜,叶昭入朝为秘书郎,吴宁县号为忠勇,免税三年,虞啸父超等拔擢为四品护山越校尉,入朝听用,李瑀获准以余杭为港,更兼江南运河事。
  李应这次属于人在家坐,功从天上来,被象征性地授予了假节。让陶潜领兵,是让他把会稽境内的那些士族部曲都整合起来,化为公器。以叶昭的才能,居于后方的一县太过可惜,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正好借此次机会召其入朝。虞啸父的上一个官职是六品的太尉左司马,被直接拔擢为四品的护山越校尉,考虑到他曾经站队桓玄的黑历史,这样的封赏已经相当宽厚了!至于孙、卢、张等士族,都有才俊都以入仕,不在拘于乡野之地。
  这些都是向雨田以中书监的名义主理的,随着张大雍避世,他负责处理日常政务,更成为朝廷和张大雍之间的中间人。
  作为晋室死忠的精神领袖,太傅王献之已经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了。张大雍前后使用了两年时间,一步步使得朝廷落入他的罗网,如今宗室已除,外援已灭,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燕人、秦人入室,否则再无翻盘的可能。当然,他若是真敢这么做了,琅琊王氏的下场只怕比太原王氏还惨。
  谢氏的头面人物谢康已经选择向张大雍屈服,并且有意把女儿令芳许配给张大雍的独子。幸存的庾氏族人早已绑上了张大雍的战车,张大雍便在一片轰然声中开始了称帝的脚步。
  六月中,天子下诏,对凉公行裂土封邦之事,以淮、扬、荆、江、四州为凉国。即东晋朝廷名义上掌握的半壁江山的精华之地皆为张大雍所有,张大雍效仿曹操为魏公,在东晋的躯壳下建立了自己的国中之国。
  山阴城内,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内史府内,陶潜正和一个中年人促膝长谈,一旁的小吊炉里煮着茶。
  他蓄着短须,长相颇为清瘦秀雅,有名儒之风,但他的双眼之中有着深深的、不为人知的痛苦。
  “于先(卢循的字),今时不同往日,凉公求贤若渴,于先你身负大才,何不趁机出仕?”陶潜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卢循苦笑道:“我已经是钉在柱子上的罪人,讨灭天师和我乃是凉公当年的一大功绩,若是让人知道凉公当年放了我一条生路,对凉公的名誉必然有损。眼下凉公正图谋大事,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凉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徒!”
  “眼下范阳卢氏有多人出仕,于先你就是改名换姓,也未尝不可。”陶潜道,“凉公要的是你的才华,你的人,而不是‘卢循’!”
  “我自负罪孽深重,当年随时以抗暴为名起事,但后来为名利所裹挟,确实失去本心。”卢循道,“当初五斗米道的教众和百姓信任天师和我,以为跟着我们真能致太平,不想太平为得,却叫他们死伤无数,尤其是刘牢之、刘裕,还杀良冒功!”说到此处,他狠狠攥紧了拳头。
  “刘裕确实目光短浅,眼睛望着天上而不是向下看,这也是他败亡的原因。”陶潜曾在刘裕幕下,对此深有感触,“如今刘裕已死,凉公便算是为那些无辜者报仇了,于先还要放宽心啊!”
  “元亮你不必再劝了。”卢循道,“我意已决,但我姐夫徐道覆,晓畅军事,对凉公而言应该比我很有用,他当年得被凉公力保,仅被流放岭南,还请凉公召回他。”
  陶潜叹气:“既然于先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了!”
  卢循道:“我以后当隐居山林修法,为当年死难的教民积福,今后世上便再无范阳卢循了。”
  他飘然而去,让陶潜唏嘘不已。他们二人,一人由出世转为入世,一人由入世转为出世,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命运是多么难以预料啊!
  陶潜的茶水只能留着招待虞啸父了,尽管诏书里要求虞啸父尽早进京听用,但是被坑怕了的虞啸父不敢离开族人和部曲,又自认为当年得罪过张大雍,便过来向陶潜讨教一二。
  能在桓玄(就这点来看,虞啸父和陶潜还有同僚之谊)、刘裕手下待过,还能得到张大雍重用,陶潜的为人处事之道值得他虞啸父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你和凉公的些许摩擦,说大可大,说小也小。既然凉公已经对你委以军职,说明还是信任你,仰仗你的才能的。”陶潜开导道,“今后的一段时间都是用兵之际,必先伐蜀。入蜀山地颇为崎岖,而虞家儿郎自小多活动在浙南山地中,不是天意?啸父应当领着虞家儿郎为凉公效力,不要冲澡义兴周氏、吴兴沈氏的覆辙!”
  义兴周氏、吴兴沈氏当年都是比虞啸父更强力的土豪大族,在政治风波中左右逢源,最后遭到倾覆之祸。虞啸父自认为自家的实力还比不上当年的两家,自然是不敢造次:“我自当率领儿郎们为凉公尽忠,但我领兵在外,若有奸邪在凉公左近煽风点火,可如何是好?”根基不深,是他这样土豪的软肋。
  陶潜沉吟了片刻:“不如和凉公之幸臣结为联姻!幸臣者固然能得凉公之信任,但家世、财力上多有不及,为人所鄙视,啸父若是和这种人联姻,合则两利啊!”
  于是他们就这样的幸臣人选琢磨起来,恰好此时,慕陶潜大名的凌江将军李瑀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