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章 知来意水榭长谈 奉汤药何为苦甜

  侍女们吃完午膳回来了,说郗愔在等他。张大雍便嘱托她们听着点自己女君的呼吸,若是呼吸困难,就立刻去找他。
  阿忆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西平公这么好的一个人,若能当咱姑爷就好了。”
  “慎言,这些事不是我们做奴婢的可以讨论的。”年长一点的侍女一本正经地警告她,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西平公当真是俊美,剑眉星目、皮肤白皙,就是太高太壮,看着叫人害怕。”
  “哼,叫我不要议论主人的事,可你还不是一样犯花痴!”阿忆哼了一声。
  来到水榭,和郗愔继续之前被拖延的茶话。张大雍意识到,郗道茂出事之后,之前打的那些腹稿就全都作废了。
  面对一个侄女差点自杀身亡的哀痛老人,让他行纵横捭阖之事,劝说其上表举荐自己,哼,他还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
  “老大人莫要担忧。”张大雍给郗愔斟上茶水,“贵侄女的情况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方才医师已经开了滋阴补血的汤剂,已经吩咐厨房煎药了。”
  “老朽欠西平公一句感谢。”郗愔看上去十分疲倦,但还是恭恭谨谨地下拜,“若非今日西平公到访,老朽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弟弟呢!”
  张大雍赶紧跟着跪伏在地:“大雍如何能受长者如此大礼!”
  起身之后,郗愔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西平公的来意我已经大致知晓,您请放心,高平郗氏眼下虽然落败,但还是有几分遗泽的,老朽会尽全力助您!”
  张大雍大感以外,有一种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感觉:“请老大人不要误会,更不要因为我救了郗女君而助我。”
  这下就轮到郗愔惊讶了:“为何?”
  张大雍自嘲地笑笑:“大雍自问是个凡是都分得清楚的人,在大雍心中,郗女君是郗女君,老大人是老大人。我求老大人举荐我,和我救郗女君,是两件事。”
  “我很欣赏你,你是个有原则的。”郗愔打开了话匣子,“这年头有原则的人不多,并且都过得不好。”
  郗愔自嘲地笑了,也许在他所说的人当中,也包括他自己。
  “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分不清楚的,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郗愔道,“我是朝廷的司空,是可以举荐你出镇江北不假,但我也是葳葳的伯父,她还在世的唯一的长辈。”
  人以诚待我,我亦以诚待人。
  张大雍见郗愔如此和自己推心置腹,忍不住同他倾诉自己的真实想法:“大雍对郗女君,大概是那种莫名的在意吧。”
  当他见到她躺在床上,手腕流血的时候,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便应声而断,什么城府气度,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吧。
  郗愔难掩脸上的欣慰神色:“试问身为葳葳的长辈,看到一个男人肯为葳葳做到这一步,如何能不喜欢呢?”
  张大雍小心翼翼地说:“大雍对郗女君并非男女之情,至少目前不是,而且郗女君亦对大雍无感,我和她还相处不到四个时辰,说过的话还不到二十句。”
  郗愔呆楞:“你还真计较上了?”
  若凡事都想分的清楚,则一样都分不清楚。嘴上说的非是男女之情,却连在一起的时刻,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
  郗愔给他斟满茶:“我和重熙兄弟二人,共有五个孩子,却只得了葳葳一个女孩儿,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路娇宠着长大。当初若不是她姑母打了包票,说葳葳嫁过去断然不会吃苦,我们如何肯将她嫁进王家。重熙和逸少交好,一叶障目,自是不察。要怪,就怪我这个当伯父、做家主的识人不明吧!我哪想得到他王官奴是个畜生啊!”
  张大雍这几日明里暗里,听过许多人骂王献之,耳朵都快起了老茧。他见郗愔情绪激动,连忙规劝道:“事已至此,全赖王献之那厮,非是老大人之过,还请不要再自责了。”
  郗愔看着他:“我想你是懂的,我不想葳葳再受到伤害了。你救了葳葳,我很感激,也很感谢你的坦诚。你想要出镇江北,我全力助你。可你若是拿不准对葳葳的感觉,我便要请你和她保持距离。如今的葳葳,经不起再一次的心伤了。”
  明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张大雍却感到失落,他抱拳说:“我明白了。”放下手,眼神却黯淡了下去。
  郗愔也感到很遗憾,他何尝不希望葳葳能走出阴影,找到一个人能像西平公在危难时刻表现出来的那样在乎她的人呢?如果葳葳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而西平公也是少年之身,他的面前坐着这样一个赤忱的少年,他会很乐意将葳葳交给他。
  葳葳年纪不小了,刚刚和离,伤透了心。西平公年纪更大,身上还背着国仇家恨,妻子亡故数年,还未续弦,显然是难忘。葳葳跟着王献之都没能落得好,更何况是有峥嵘之心的西平公呢?
  这是郗愔对他的考验,谈不上通过不通过。郗愔都不会怪他,只是感到无奈,这两个孩子相遇的时机实在是不巧。
  “只要大雍还活着一日,便不会让人欺侮郗女君!”过了半晌,张大雍补充了这么一句。他眼睛又亮了起来。既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更不应该轻易放手。
  郗愔起先是惊讶,随后又流露出赞许之色。有迟疑是人之常情,毕竟两人相处时间太短。若他刚一被暗示就满口包票,心思定然是不纯的。
  “君子在行不在言,漂亮话那王官奴可比你会说。”郗愔警告他。
  “若是老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大雍便回郗女君那里了。”张大雍一抱拳,语气轻快,“她那里暂时还不能离人。”
  郗愔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西平公而言毫无威慑力,甚至于眼下葳葳的性命还系在人家身上,彻底的无奈了。
  张大雍回到郗道茂房中时,后者已经醒了,正由侍女伺候着喂药。
  看到他过来,郗道茂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尴尬无比。先前他玩弄她头发的时候,她其实是有意识的。
  “西平公。”她轻声地呼唤。
  “嗯。”他应了一声,转头问阿忆,“郗女君几时醒的?药还有多少?”
  阿忆回答:“女君醒了不久,药才喂了一小半。”
  张大雍晃了一下药碗:“可以了,你家女君身子弱,喝多了容易虚不受补,下次再煎药别一下子煎这么多。”
  “是,奴婢记住了。”
  郗道茂盯着他,心里有气:“西平公若改行去当医师,必然是杏林圣手。”
  张大雍一本正经地说:“可惜我修炼的功法以内壮为主,只可渡己,不可渡人,不如郗女君此刻都能下床了。”
  郗道茂恨得牙根痒痒,张大雍不以为意,问她:“药苦不苦,要不吃点糖?”
  她没好气地回答:“不用,良药苦口利于病!”
  连阿忆都觉得自家女君表现得有些过了,西平公这么紧张女君,女君怎么还和他呛声呢?
  张大雍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生气,但依旧坐到她窗前,用真气为她化开药力。
  “疼!”郗道茂只觉得浑身像针扎一样疼,尤其是左腕上的伤口,好像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用针线在上面来回缝纫一般。
  “疼就对了!”张大雍制止想要去唤医师的阿忆,“你先前失血太多,方才喝了药,眼下正在造血。有我的真气之助,你的伤口正在加速愈合。”
  郗道茂死死地盯着他,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谁让你想不开要自杀呢?”
  郗道茂气得眼前发黑:“那你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我先前跟你说过,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死的过程如此,没死成的后果也如此。”张大雍笑笑。
  郗道茂那只完好的手臂抬起,抓住了张大雍的空着的左手,狠狠地掐了上去,坏笑道:“我请你与我同甘共苦。”
  郗愔恰在此时进来,看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脸色大变。
  郗道茂悻悻地松手,张大雍的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指甲印,后者赶紧把手藏进袖子里面去,站了起来。
  “葳葳,你怎么能这么傻呢!”郗愔心痛地说,“我们家就你一个女孩,伯父一向将你当亲生女儿来看待,有什么委屈不能同伯父讲的呢?你若在我这里有个好歹,将来我到了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你的爹爹啊!”说完便老泪纵横起来。
  郗道茂看着伤心愧疚的伯父,对自己的嫌恶加深了一层,她恹恹地说:“伯父,葳葳错了。”
  她看一眼张大雍,后者一脸肃容,便灵机一动,拿他当挡箭牌:“伯父,这里还有外人在呢!”
  “西平公不是外人!”郗愔提高了嗓门,“今日若不是西平公警醒,伯父可能就真要愧对你父亲了。”
  郗道茂一时气苦,原来自杀也是要看黄历的,犯在西平公手上,不但死不掉,还要活受罪。她幽怨地看向张大雍,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张大雍高壮,穿郗融的衣服自然嫌小,虽然竭力想将手藏进袖袍里,但手背上的红印还是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郗愔看她笑得没心没肺,自然是高兴的,但嘴上还是说:“你这孩子,你可知西平公为了救你,外袍上染了血不说,还撕下中衣给你包扎伤口呢!”
  郗道茂眨眨眼睛,看向张大雍的眼睛里带上了迷蒙的水汽。
  所以,别看某人现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之前却指不定怎么仓皇呢!
  郗愔冲张大雍一抱拳:“西平公身材高峻,犬子的衣服却是不太合身,老夫待会儿让人给西平公量体裁衣。”
  张大雍回礼:“大雍来的匆忙,没有带够足够的衣裳,当真是叨扰了。”
  郗道茂的两个嫂子这时候也进来了:“葳葳,我们看你来了。”
  顾淑瑜给张大雍行礼:“西平公,想必您也累了,接下来就由我和梓芳来陪葳葳吧。医师说担心葳葳夜里病情有起伏,这晚上还要麻烦您呢!”
  张大雍作揖:“那就有劳二位夫人了。顾夫人,能否为大雍就近安排一个房间,好让大雍随时知道这边的动静?”
  顾淑瑜笑道:“当然可以,这隔壁就有一个房间,阿忆,你去叫人将隔壁房间给西平公收拾出来。”
  阿忆应喏一声,出去了。
  郗愔嘱咐两个儿媳:“你俩好好开导开导葳葳,让她莫要再做傻事了。”
  说完便和张大雍一道出去了。
  郗道茂本以为二位嫂嫂也要说她犯傻,于是竖起满是老茧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横竖千错万错都是子敬的错。
  顾淑瑜问:“葳葳,你累不累,还想不想睡?”
  郗道茂摇头,这几回没有灵魂离体,没有做梦,而是扎扎实实地睡了好觉。
  旁边朱梓芳见公爹和西平公走远,便笑着问小姑子:“葳葳,你觉得西平公人怎么样?”
  郗道茂人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