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章 世态炎司空相召 人情暖兄弟重逢

  午后无事,郗融去庄子上看部曲安顿得怎么样,郗愔和张大雍由郗冲作陪,三人寂静无话。
  张大雍思忖再三,终于开口:“老大人,大雍有个不情之请。大雍在北方时有个故友,淝水之战后便断了联系,后面听说他客居荆州,前些日子得到确信,说他如今在晋陵郡中当个小吏。
  “大雍本来是想顺道拜访他的,可如今——不知大雍能否越俎代庖,请这位故友来贵府叙话?”
  这其实是个挺无理的要求,哪有借别人的府邸招待自己的故友的道理。因此张大雍也没指望郗愔能同意,大不了自己多留几日,等郗道茂好了再去找他。
  郗愔方才已经听闻跟在他身边的人出身不一般,便很好奇这位故友是何等非凡的人物,居然能让西平公提出有点失礼的请求,便答应了下来:“西平公对葳葳有大恩,您的朋友便是高平郗氏的朋友。阿冲,你让人拿上我的名帖,请他过来。”
  张大雍闻言大喜:“多谢老大人抬爱!正之,你跟着走一趟,去晋陵郡府将王镇恶叫来!”
  王镇恶十三岁时苻秦崩溃,关中扰乱,从家里跑了出来,四处流浪。后面碰上四叔王曜,就跟着他们到了荆州。但四婶苛待他,因此没过几年又跑了出来。
  后面他遇上一个叫李方的贵人,待他很是优厚,还推荐他在晋陵郡府里当个小吏,让他可以养活自己。
  仲冬的下午,府衙里也是清闲无事,王镇恶因此有时间盘算将来。
  如今他十八岁,为郡中佐史,月俸八斛,钱米对半给之,他一个人肯定是花不了这么多的。
  先攒个两三年,看看能不能在便宜的地段买个屋子,到时候便将三个弟弟从荆州接过来,省得他们再受四婶子闲气。
  那时候自己得有二十出头了吧,若是能升上几级,再置办一些田产,兴许会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吧。
  想到此处,他忽然有些伤感,李方一度想将女儿嫁给自己,他和她处得挺好,可惜李方的妻子极力反对,年前他听人说她已经出嫁了,毕竟女儿家的拖不起。
  正胡思乱想着,同僚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是他很多年没见过的谄媚的笑:“王镇恶,司空府来人请你去做客。恭喜你呀,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老朋友!”
  “司空府!”王镇恶愣了,他当然知道司空府。京口地头上最大的官,南昌县公郗愔的府邸嘛!
  可自己和高平郗氏无亲无故,他们缘何会请自己上门做客?
  “王镇恶王郎君在吗?”却是士校见王镇恶许久不出来,便亲自进来找他,“在下士校,字正之。请问哪位是王镇恶王郎君?”
  “正是在下。”王镇恶见他面相年轻,头戴无帻冠,又有表字,推测他只比自己大两三岁。
  士校点点头:“西平公正在司空府上做客,想起你就在京口,就和司空大人讨了个人情,请你过去做客。”
  西平公?王镇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若士校说的是张大雍在苻秦时的爵位高平侯,他就知道了。
  不过看周围同僚一脸羡慕的模样,他心中暗爽,不管那人是谁,都得会一会。
  而郗道茂那厢,顾淑瑜和朱梓芳则在加紧盘问小姑子,和西平公都在哪里见过,都做过些什么,进展到了哪一步。
  郗道茂当真是委屈极了:“我差点死了,你们不可怜我安慰我,却只知道打听这些有的没的。”
  朱梓芳连忙道:“我的好葳葳,我们不提旧事,不就是怕戳到你的伤心处嘛!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和二嫂都觉得西平公人挺好,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斟酌。”
  郗道茂嘀咕着:“可我晓得的不比你们多呀。咳咳,我离开建康的当天,经过东篱门的时候,安邑卫氏卫嵩郎君的车坏在门洞里,堵住了去路。当时西平公正打算同友人出门狩猎,便本着利人利己的原则,帮忙把车移了出来——”
  “打住!”朱梓芳叫停,“什么叫本着利人利己的原则?你不要替他粉饰,掩盖他英雄救美的行径。”
  郗道茂不服:“谁替他掩饰了?”
  朱梓芳道:“你说卫郎君那辆车能有多大,能把整个门洞给占满?顶多是你的车队通不过呗,人家西平公大不了下马牵着走!你说一辆车得有多重,便是他身怀武功,这么做也会有危险的吧。你说他图什么,可不就是英雄救美啊!”
  郗道茂脸红了,无言以对。她回想起那日流动在两人之间的莫名情愫,那种凄婉哀伤的感觉,也许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也心有所感,所以才会那样?
  朱梓芳见小姑子红了脸,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开心的不得了。
  顾淑瑜想接着像下听:“还有呢?”
  “我出了城门一段距离后,他又追了上来,说天色将晚,而我身边没有部曲,便护送我到驿馆。”
  顾淑瑜一拍手:“这里头也有说道,他为何是你走出去一段之后才赶上来呢?必然原定是要去别的地方,经过一番思考后决定护送你,这不是一时冲动啊!”
  郗道茂听二嫂这么一讲,发现自己无意间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撩拨了西平公。
  “然后呢,到了驿馆呢?”
  “驿丞为难我,说非官员家眷,不得入住,我当时整个人懵的,忘了提伯父了,后面西平公进来了——”
  朱梓芳眼睛亮了起来:“他不会慌称你是他的——”
  “没没没,他吓唬了那个驿丞一番,然后说我是司空的侄女。”
  “嗨!”顾淑瑜、朱梓芳俱是叹气。
  郗道茂生气了:“人家为我名声考虑,你们为何一脸惋惜的模样?”
  顾淑瑜笑道:“西平公考虑得如此细致,你还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吗?”
  郗道茂心一沉,他喜欢我,至少说是对我有意,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是一见钟情?不可能吧。
  “我会告诉他,请他不要喜欢我的。”郗道茂眼皮低垂。
  “为何?”朱梓芳急了,“你该不会还想着王献之吧!”
  顾淑瑜连忙拉住她:“梓芳!别说了!”
  “没有。”郗道茂颓丧地说,“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此时的我没心去想这些。”
  “没事的。”顾淑瑜安慰她,“我们只是替西平公感到惋惜,你开心就好。”
  “我累了,想睡觉。”郗道茂恹恹地说,“你们去招待客人吧,留阿忆陪着我就行。”
  顾淑瑜给郗道茂带上门,叹了一口气:“毕竟是太赶了,葳葳和离才多久啊,心有余悸也是正常,只是可惜了西平公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朱梓芳不以为意,“我听闻西平公丧妻五年,始终没有再娶。我便不信他这般好的人,在这五年时间里没有女的愿意嫁给他,无非他自己不情愿而已。如今坚冰为咱家葳葳化开,随之而来的春洪必然一发不可收拾。常言道,烈女怕郎缠,眼下葳葳是不在状态,但若西平公有心,终究不是问题。”
  “理是这个理,只是他二人年纪都不小了,若是还这样牵牵打打的下去,又剩下几年的时间再在一起呢。”
  她俩是真的关心葳葳,居然替她想的这般遥远。
  而房间郗道茂却是睡不着,好像西平公过来给自己点一下睡穴哦,不不不,为何会想起他,不可以。
  郗道茂的心,终究是乱了。
  这厢王镇恶已经骑马跟着士校来了郗愔府上,他跟着士校穿过大门和二门,一路上都在思考,这西平公可能是谁。
  张大雍一眼就认出了跟在士校身后的王镇恶,笑道:“吾弟来了。”
  王镇恶看到张大雍,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嗷了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了出来:“兄长,想不到此生还有再见之日!”这回可是见到真正的亲人了。
  张大雍欣慰地说:“八年前长安一别,再见时,镇恶已经是成人了!”
  张大雍将王镇恶介绍给郗愔:“老大人,此乃苻秦丞相武侯王猛之孙王镇恶。先岳父以师礼待武侯,故镇恶虽然年幼,却也是我的弟弟。”
  郗愔大惊:“居然是王景略之孙,何故沦落至此?来来来,还请上座!”郗愔年长于王猛,二者同时,地位又相当,故作友人之姿,因此以表字称之。
  王猛当年可是辅佐苻坚从一介偏远宗室成为统一北方的雄主,王猛一死苻坚便原形毕露,可谓是管仲再世。
  这样传奇的人物,无论南北都有许多的仰慕者在,郗愔也概莫能外。
  “小子与兄长久别重逢,一时失态,还请司空大人见谅。”王镇恶到底是年纪轻轻便走南闯北的人物,很快便反应过来郗愔才是此处的主人。
  “哎,王小郎君这么说可就见外了。”郗愔不亏是做到司空的人,气量自然不一般,“连王景略的孙子流落到本郡都不知道,却是老夫失察了!”
  “祖父得世人抬爱,才有此薄名。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致使家道中落,哪里敢来麻烦司空大人呢?”
  郗愔见他举止大方,谈吐不俗,十分高兴,连带着对张大雍的评价都上了一层,身边群英荟萃,是能成大事的样子。
  郗愔于是夸赞道:“王小郎君当真是璞玉般的人物,想来他年使家道复振,亦不在话下。”
  王镇恶听了这话,心里高兴极了:“镇恶谢司空大人抬爱。”郗司空是京口地头上最大的官,得了他的青眼,以后只会越混越好。
  何宽过来和王镇恶见礼,郗愔便也请他和士校上座。
  郗府还是郗愔的父亲太尉郗鉴置办的产业,郗氏兴盛之时,登门者,王谢庾桓也!而今郗氏落败也有些年月了,登门者寥寥。今日之会,倒也有几分当年气象。
  郗愔环顾左右,西平公与他同坐,算了半个主位;左手边第一个坐的是王镇恶,王景略之孙也;右手边第一个是三子郗冲,勉强算个人物;左手边第二个是何宽,陈郡何氏;左手边第三个是士校,交州士氏,都是些煊赫一时,而今家道中落者,也算是惺惺相惜。
  郗愔朦胧间有个想法,他们这群人,都有过辉煌的过去,也有过受辱欺侮的经历。西平公有大气象,能得人,他们为何不能和西平公一道,振作一番,将从前拥有又失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呢?
  自己已经老了,便只能指望阿融和阿冲去和他们一起打拼了。不过自己还有些影响,可以为之谋划一番。
  郗愔忽然道:“王小郎君,老夫听西平公称你为镇恶,请问这可是你的表字?”这倒是明知故问了。
  王镇恶羞赧道:“镇恶是小子的名,小子生于五月初日恶日,父母以为不吉,欲将我交给他人抚养,万幸祖父怜我,给我取名镇恶。小子十三岁离家,至今尚未行冠礼,亦无表字,只因在郡中为吏而提早加冠。”
  “五月初五生人,倒与孟尝君田文一样。”郗愔笑着转向张大雍,“镇恶既已经出仕,没有表字是不行的,他又没有家人在身边,不若择个吉日,由你这个做兄长主持,我为正宾,给镇恶行个冠礼。”
  王镇恶快听傻了,大哥给他主持冠礼,郗司空给他当正宾,看样子还要邀请同郡,这是多大的面子,多重的恩情啊!
  “小子拜谢司空大人,拜谢兄长!”
  郗愔和张大雍接受了王镇恶的大礼,郗冲、何宽、士校都上前道贺。
  士校笑说:“之前和你见面时交换表字,见你不答,我还愣了一下。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俩就可以以表字互称了!”
  王镇恶也笑了:“正之兄勿怪,先前你说的是兄长现在的爵位,你若说的是他在秦国时的爵位,我便知道是谁了!”
  这时,阿忆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西平公,我家女君要我来找您。”
  张大雍、郗愔、郗冲都紧张了起来,张大雍问:“可是你家女君病情有反复了?”
  阿忆摇摇头,咬咬牙:“女君说,她只找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