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露 6

  与莒陪着他难过:「愿她平安。我还未来得及将窨茶送去。」
  少枔长叹:「怕是没有机会了。」
  与莒静静望一望他,许久又问:「东宫也知道了?」
  少枔微微摆首:「我还来不及告诉他。」
  与莒欲言又止。电光石火间,少枔想起自己也曾将枕流的行迹告诉过清久。
  「我原该劝你,」与莒的声音温和而沉滞,「东宫毕竟是谢家血脉。」
  谢家血脉?就好像自己也是平家血脉,因而两者终不能共存于世罢。少枔惊慌无措,始知这世界危机四伏,亲情与友情皆不可尽信。他实在不愿怀疑清久,但猜疑偏偏是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在承明门外见到清久。清久行色匆匆,像是因事要回内里。
  少枔失魂落魄,被清久一把拉到僻静处。清久既惊且骇,抓住他两臂用力摇一摇:「四哥哥?四哥哥这是怎么了?!」
  少枔怔怔望着他,良久只是苦笑:「没怎么。」
  清久将信将疑,叹口气又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少枔一咬牙,仍答:「你宽心,并没有什么事情。」
  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清久也不便再问下去。两人站在承明门下说了一会话。白鸟惊飞,日影斜没山峦,道旁两排竹纸灯次第点亮,沉沉乌云就要化雨。承明门已经重新髹过漆,檐头凤鸟与檐脊的鸱尾光华绚美。与莒的婚仪迫至眼前。少枔心内悚然。原来时光竟过得这样快。
  清久谈起新法:「世家大族恨透我,我却不会妥协。三月耗羡归公,分发各级用以养廉,不容他们反对。」
  少枔心乱如麻,只是默声看着他。
  清久很得意——所奉与所行,清久可谓鞠躬尽瘁。他瘦得厉害,夜夜难眠,醒来时头脑常有短暂的空白——这是他每日最幸福的时光——直到神智恢复,想起还有诸多事情积压在案,浑身一个激灵,更大的压力覆压而来。清久心力交瘁。他开始生病,每日强支病体操持琐事,鼻衄时血都滴到折本上。
  「我都好的。」清久从怀里掏出一块蕨饼填进口中,「不得吃也不得睡罢了。」
  少枔越看越难过。不知是储位旁落的不甘,抑或对这蜉蝣人世的怅惘。
  清久去后,少枔又独自在白月町逛了一会。风雪稍歇,天光晦昧。走到六条,恍惚间看见昭序撑着伞,正向自己款款走来。他不觉惊道:「王女。」
  昭序礼上如仪:「四之宫别来无恙。我带四之宫去见一个人。」
  河源院宁静而深幽。转过中庭,庭际所植五叶松被雪水浸润,枝叶愈发苍翠。昭序向火钵里撒一拳香锭,一手用银拨子剔去炭灰,一手持柏扇将炭火催旺。少枔净了手。兰草丁子的味道清淡平和,与昭序温静的模样其实很相似。他抬头看见壁上挂着一轴昭序自绘的《九相图》——
  美人,血涂,枯骨,灰烬。
  「人活皮相。」他喃喃。
  昭序微笑:「彻骨的观。」
  少枔望一望昭序。雍容,丰艳,一身青春丰沛至极,可以像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树一般肆意挥霍。他口内发干,想起昭序美丽至此,却执迷于骨铄观与白骨流光观的观想。心中悚然且凄然。
  时光正是如此神奇,在不知不觉中错置人生。平家极盛之时,贞明亲王也曾想与平家联姻。王女昭序——中宫昭序。在贞明亲王心里,恐怕只有这样才不算委屈了女儿。
  如今昭序与少枔再见,都浑然记不起这些过往。
  少枔开门见山:「王女要我见谁?」
  昭序引他至北殿坐下。侍女卷起御帘,幽暗的隔间明亮起来。枕流盛服而出。少枔肩头一颤,缓缓转过头,满目不可置信。昭序颔首笑道:「便是这个人。」
  枕流行至昭序面前,俯伏为礼:「王女恩重,此生不忘。」
  昭序挽起她,回头望望少枔:「其实这都是东宫的情义。」
  枕流淡淡笑道:「我知道这里面也有东宫的情义。」
  然而少枔对清久的戒备并不会因这句话减去一分。他走上前脱冠去簪,稽首长拜:「王女恩重。」
  昭序有些无奈:「四之宫不要谢我。」
  此时再看枕流,却有一种失而复得余幸。时光寂寂。枕流泪水涟涟,嘴角却始终勾着笑。少枔与她对望,忽然心内安笃,只觉从前诸般苦难都不算什么,自己这一叶扁舟,流零多日,终于可以在此一系。他用力拥抱枕流:「回来就好。」
  枕流终究是回来了。少枔不觉去想,如果枕流回不来呢?他曾向文绛坦言,心虽重之,却毕竟轻于社稷。
  毕竟,江山是江山,枕流是枕流。
  「我视枕流如性命,山河民生却重于性命。」他也曾艰难抉择,「枕流去后,我命亦随减,以行尸走肉之身周全社稷罢了!」
  如今,即便他孜孜矻矻地做再多事,也只怕与社稷无干了,而枕流鲜活站在面前,声香色味一齐拥入怀抱。少枔忽然有一种凄清的满足,恍觉人世待他仍有余情。他抚一抚枕流的脖颈,低声重复:「回来就好。」
  「很圆满的。」昭序含笑望一望他们,「只是不知道四之宫接下来怎样打算。」
  一句话却将少枔问住。他自己尚无着落,何曾想过如何安置枕流。内里是谢家天下,断然不能回去。那么东宫——少枔呼吸一滞,始觉半日之间,自己便与清久彻底疏离了。
  昭序小心提议:「大女公子可以留在我这里。」
  眼下枕流确然没有更好的去处。贞明亲王若与谢家同流,实在不必出手救她。少枔深知贞明亲王自甘避世,若不是有人求到头上,断不可能为他忤逆谢家。而清久若真倒向谢家,又何必为他屈膝求人。
  少枔越想越乱,索性重重一闭眼,垂头不语。
  昭序又劝:「你安心。我与东宫必保大女公子周全。」
  东宫。东宫。少枔嗟然俯首。与莒所言犹在耳畔:东宫毕竟是谢家血脉。
  偶一念动,少枔竟起意将枕流交给与莒照拂。两人和谢家都有杀母之仇,又都沦落至此,怎会不同仇敌忾。他与贞明亲王往来有限,与莒却一向兄长般爱顾枕流——情分如此,与莒怎会不一力周全。
  然而他又想起槿园,想起与莒不日便将与谢家结为姻亲。从此两人各履殊途。那日与莒说起自己成婚之后,多半要和他断一断往来。这一断,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所以他还是答应下来。昭序目光明净,他实在不忍猜测。
  枕流与昭序对视。女子间的情愫细微而隽永。枕流依依行礼。昭序点点头,又望望少枔:「你安心。」
  但他始终不能安心。
  消息很快传到柏梁殿。谢瑗也不惊讶:「不想贞明亲王会来搅这浑水。」
  与莒轻嘘:「我本以为人是四弟亲自去救的。」
  谢瑗走下寝台。与莒连忙退至隔屏后:「我如今只想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
  谢瑗驻足想了一会,隐隐听见北殿里绫与伐檀的玩闹声。她岔开话头:「你方才说,你到青莲院时,平枕流已经不在了。」
  当然不在的。与莒一直苦等到枕流被救下山,才命人冲进去。聪明如与莒,深知生克有道、相辅相成。今日他以清久压谢家、以谢家压少枔,明日还能以少枔压谢家、以谢家压清久。
  所以他放了枕流,却将青莲院血洗。
  少枔要恨,才会反击谢家;要怨,才会疏远清久。但少枔又绝不能受制于谢家——他有巨大的能量——这能量,与莒不能不善识善用。
  他却忘了一个人。
  与莒顿首请罪:「我终究迟来一步。」
  谢瑗摆摆手:「也不怪你。」
  与莒、少枔、清久、绫、甚至槿园,谢瑗哪个都不尽信。她独自走下渡廊。贞观殿仍在修葺,北侧樑檁上火烧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与莒身份低微,谢家声名不誉,司宫台一味敷衍迁延。先是正殿失火,隔去一夜,放生用的龟鼋与白鹤也忽然死去。如今婚仪迫至眼前,殿内陈置混乱,工匠懒怠,再多一年也未必能够完工。谢瑗注目良久,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惶恐,亦有沧海桑田的凄然。
  平家若还在,恐怕是另外一幅局面罢。
  如果此刻文绛驾临,领事的老内相必会行动脆快地迎出来,微躬着腰,笑眯眯禀告各项事宜。所有人,无论多桀骜,在文绛面前都必会变得恭敬、驯顺、和蔼、斯文,眼神透出机灵,手脚轻便却不毛不躁。文绛也会和悦地叫人抬出炙肉与热酒,笑着说「各位辛苦」。通殿的髹饰很快会完成,泥金彩绘都会完美无瑕。门阁不会失火,龟鼋与白鹤不会死去。盛大的婚仪万众瞩目,王家声望更进一阶。
  很可惜,这样的场面永远不会再有。
  谢瑗找到谢珩。其时清久与谢家已近决裂。新法继续推行——
  二月立军府;废私兵,改充藩军,分番屯农于各郡肥饶之地,使自资食;科外乱经之赋,概令蠲罢;禁奢节用:不高宅舍、不饰苑囿、不频宴乐、不修服御、不求亵味、不爱玩好,凡内臣崇奢者,民尽弹之,人臣黜陟,皆自民心。
  兄妹两人寂然对坐,面前茶色渐渐沉了,谢瑗泼去陈茶,命人又烹一釜端上来。谢珩垂头吹去热气,徐徐呷一口压在舌根:「当初立储时你我未有非议,不想如今竟到了这个地步。」
  谢瑗苦笑:「我曾说他是半个平家人,他却比真正的平家人更狠决。我并不一定要他与谢家同心同德,小处不咎、大处宽待些,也就够了。」
  谢珩面色忽然沉下来,茶盏重重顿在案头,茶汤在盏口一荡,又缓缓落回盏内。他一向持重,这些年谢瑗从不曾见他动怒。「阿兄。」谢瑗不无怯怯,「是我不好。」
  谢珩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没有不好。终究是主上纵容他。主上吃尽了外戚的苦,以防平家之心提防我们。阿瑗,有句话你听了不要太难过。你以为主上有多爱重你?不过是谢家还未尽用罢了!」
  谢瑗心一坠,按捺多时的悲惶轰然蔓开。那日自己中刀倒地,皇帝的迟疑与冷怠便使她惊觉。她手足冰冷,轻轻沾一沾眼角:「我以为主上就不救我了。」
  谢珩并未听清:「小妹说什么?」
  谢瑗摇摇头:「只有兄上不会背弃我。」
  「所以你也不会背弃谢家。」谢珩一把攫住她阔大的衣袖,「是不是。」
  谢瑗不语。思绪回到从头。当年父亲以为皇帝奇货可居,倾囊奉养,尽极阿谀之事。后来听说洛东另立了一位亲王,父亲一下子泄了气,翻脸就对皇帝冷下来。于是她与皇帝漏夜出奔,背着小小的包袱跋山涉水一路从钟州逃到伊均,月轮高悬,两人在山水之畔缔结婚姻,而后一同经历所有炎凉、生死、爱憎、别离。许多年后回想此事,一如皇帝问过她,今时今日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无法回答,却从皇帝眼底看出一种心照不宣——
  她或他,必都是不会了。
  谢瑗忽然生出一种执念,而这执念,也成了她从未有过的依靠:文绛与平家共存共荣,同样的身份与境遇,她为什么不能将谢家推至极盛。
  清久在制置司意气风发,清延却在四条宫邸自甘消沉。
  谢瑗有些愧疚。清延称病至今,她忙着云央,始终疏于问候。有时面对与莒,偶然想到清延的城府原比与莒更深沉,当初那句「两害相权取其轻」又有多少无奈在里头。
  清延的复起让许多人感到意外。他很谦卑,起初也并不与谢家往来。一年清苦岁月将他消磨也将他砺砥。他静静坐在窗下,月光所照,像一块嶙峋的巉岩。
  初春的洛东依然湿冷。柏梁殿的炭火烧得很旺,隔去一架熏笼,窗头清供是两三枝白梅与一盘月轮椿。
  「我一直很怕寒椿。」清延无由地说起世间花木,「这种花很决绝,会整朵整朵猝然滚落,仿佛染血的头颅。让人恐惧。」
  谢瑗一个恍惚,惘然叹道:「是。让我想起平氏。」她将一朵沥沥滴水的月轮椿拾出瓷钵,小心翼翼擎在掌心,「洛东还有一种孔雀椿,她生前很喜欢。」
  清延拿起铜条拨了拨炭火。火星噗地一溅,几乎烫破他一身织绣。他敲落铜条上的炭灰,伸平手掌在热气上炙一炙:「母亲不必多想。过去的就过去了。」
  谢瑗不置可否,只是静默地看着清延。清延骨骼秀削,眉鬓清楚,整副仪态风流俊朗,与皇帝年轻时很相似。侍从捧来一只精致的曜目黑瓷瓮。清延珍惜备至地抱至谢瑗面前:「母亲,这是大关甘酒,我知道母亲想念故乡之味,命人马不停蹄从钟州送来。」
  谢瑗目光一软:「难得你有心。」
  浑白的酒浆倒入杯口,清延掩袖饮尽:「毕竟钟州是我故乡,我亦始终与母亲同心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