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继嫡嗣 中

  绵忻和刘佳氏给太后跪安后,一道离开了西配殿,前院宫墙上的龙凤和玺彩画被门口坐落的两尊象牙仕女图宫灯照射的忽明忽暗。墙檐下的刘佳氏朝在前面开道先行的绵忻道:“瑞亲王请止步,老身有些事情要请你相助,不知王爷可否愿意聆听事由,小施援手。”
  绵忻转身回道:“諴娘娘有什么吩咐,但讲无妨,只要是本王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定尽力相帮。”
  刘佳氏环顾四周没有闲杂人等,便走进低声道:“王爷是老身看着长大成人的,老身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疼爱,你三皇姐更是同你姐弟情深。眼下科尔沁王府里出现了袭爵纷争,老身只能仰仗王爷出手,帮助庄敬了。”
  绵忻的脸上闪过一丝疑云:“这多布济没有子女不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么,怎么可能会出现承爵纷争呢?本王实在是想不明白,还请諴娘娘详说。”
  刘佳氏被迎面的一阵的冷风吹的咳嗽数声,扯着她那老成沙哑的嗓音道:“庄敬的陪嫁丫鬟曾经偷偷的与多布济生养过一个男孩,此事乃是郡王府里一直不予外传的秘闻。庄敬因为不能生养,所以对这个丫鬟非常的妒忌和厌恶!曾一力阻止多布济给予这母子俩庶出的名分,只当做是王府里的杂役凌虐了十余年。可是眼下这多布济病入膏肓,一心想在断气前让他的这个庶子继承爵位。庄敬很担心这个孩子将来会对她施以报复,日日可是忧心不已呀!”
  绵忻听了刘佳氏的一番口述,惊讶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三皇姐竟和科尔沁郡王之间衍生出如此离奇的秘闻,好半晌才开口道:既是这般棘手的处境,那为何皇姐去本王宅邸时不曾亲口向我提及,商量对策?”
  刘佳氏眉间枯稿的八字与细纹拧成了一簇乱麻,她极力地压低声音道:“难道王爷不知道你那府邸外常有人暗中盯梢吗?这事,还是庄敬在去你那儿做客时发现的,虽然当年嘉庆爷宣称将粘竿处解散,可是仍旧留下了几个余孽以备不时之需。当日在你府门外就有一人是曾经监视过科尔沁郡王府的党羽,庄敬对他那张脸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她知道你那王府并不安全,就没敢倾诉实情。”
  空气似乎变得有些闷躁,憋得绵忻像是要透不过气儿一般,监视?他入住京城本以为能和太后母子团圆,简简单单的度过余生,怎么会有人对他监视?眼下他并没有实权,为何还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他不是众人的靶子,想要射杀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坐在那髹金雕龙椅上的九五之尊。
  刘佳氏见他脸色很是难堪,先出声道:“王爷也不必太过忧愁,其实这历朝历代,亲王府邸大都难逃被监视的命运。不过只要为臣者安分守己,都不会有什么波折的,更何况你的身后还有太后娘娘撑腰。反观老身我呢,既没有娘家背景,也没有地位尊荣,根本护不得庄敬左右。”说完,刘佳氏的眼睛变得通红缀泣,很是愁苦。
  绵忻心善,见她这副模样也是不忍,索性先不想自个儿的事情,安慰她道:“諴娘娘今日和本王说了粘杆处一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对您和三皇姐的请求充耳不闻,只是眼下我做事说话都得小心谨慎,如何能帮到你们呢?”
  刘佳氏用绢帕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水:“其实不难,只需王爷请太后在多布济病故后,向皇帝提议能让庄敬回宫居住即可。因为太后常年不问俗事,老身与她的关系不及王爷一般母子情深,所以只能求你帮我说辞了。不管成与不成,老身和庄敬都会对你感激不尽。”
  绵忻不欲推脱,便答应了下来:“諴娘娘是本王的长辈,您这般求助于我,本王定会尽力牵线,只是此事一时也着急不得,不如先观摩几日,从长计议。您放心,下个月入宫我定会给您和三皇姐一个交代。”
  刘佳氏听了感激不已:“好,好!绵忻啊,不枉諴娘娘这些年这般疼爱你,你真的是赛过骨肉至亲一般照顾老身呐!你早点回府歇息,老身就在寿安宫里静候佳音。”
  绵忻道:“那本王就先行一步了,諴娘娘慢走。”
  这日,阿木尔领着蓉烟和福子去领月例用品,这些东西原是宫里各部各司统一划交到敬事房后,再由专职的奴才送抵各宫的。可是敬事房一向都看人下菜碟,不仅不送,便是差下人来领也是缺斤少两,所以阿木尔只得亲自过来清点检查。
  折腾了许久后,阿木尔领着一行人正欲打道回宫,就听到身后有个太监朝他们喊道:“静贵人,请留步!”
  蓉烟见那人朝他们小跑而来,不悦的问道:“怎么,敬事房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该给绥万邦吗?差你屁颠屁颠地跑来寻咱们小主讨要?”
  那太监笑着答道:“姑姑,您误会了,奴才不是敬事房的,是寿康宫的。”
  阿木尔和蓉烟相视一眼:“寿康宫的?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吗?”
  那太监递给她一块镀银木漆盒道:“静贵人,有人托奴才将这个盒子转交给您,这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还请小主回宫后再仔细察看。”
  阿木尔取过盒子交予一旁的福子,笑道:“多谢公公提醒,物件我已经收到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那太监应道:“嗻,奴才告退。”
  待一行人回到绥万邦后,阿木尔取来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一把冲双竹柄蚕丝扇,那扇子的造型,荧油白花,雅气大方,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桐油香,扇面的中央还题有一首笔迹清秀的七言绝句。
  佩儿端来一个高脚粉彩果盘,盘中盛满了黄澄澄的枇杷,她好奇的问道:“小主,这折扇上都写了些什么呀,快念来带奴婢一起听听。”
  阿木尔将折扇铺平后,朗声念道:“明月清风无处藏,长楸古柏是佳朋,金簪丝扇两地居,廿六申时再相逢。廿六……廿六……”
  阿木尔嘀咕片刻后,立马心领神会,她忙向佩儿问道:“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
  佩儿道:“回小主,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阿木尔抚手叹道:“哎呀,怎都这么晚了!佩儿,你把这柄折扇搁到首饰柜里锁好,可千万不要压着,磕着了。福子,你随我去趟一宁寿宫花园。”
  佩儿问道:“小主去宁寿宫花园无非就是给喜鹊投喂点食物,给窝棚插点细木枝而已,这些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怎么这般火急火燎的?”
  阿木尔盈盈地笑道:“呵……不是我着急,是那棵柏树该等着急了。行了,我不和你详说了,今晚我想吃小糖窝头,你记得多给我蒸一些。福子,咱们快些走吧!”
  佩儿双手捧着折扇,瞅着阿木尔那匆匆忙忙地身影,费解的嘟囔道:“柏树还能等急?成精了不成?”
  宁寿宫花园和往常一样很是冷清,只是快接近古楸木的时候,阿木尔听到一旁的符望阁里传出阵阵清脆悦耳的竹笛声,那笛音悠游激荡,不绝如缕,宛若朱雀啼鸣一般。阿木尔走至符望阁,差福子守在下面望风,自己则循声攀楼,且听得那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就像是织女彩锦似的绵密高亢!笛声落毕时,阿木尔已走进三楼的明间里与心上人四目相对,绵忻注视着阿木尔,双眼笑成了两轮弯月,就连璀璨的黑眸都看不透彻了。
  阿木尔羞怯地给绵忻行礼道:“见过瑞亲王……”
  绵忻说笑着打断道:“都是楸柏佳朋了,还需要向我拘礼吗,快些坐下。”
  阿木尔微笑着徐徐落座后说道:“不知王爷引我前来所为何事?
  绵忻道:“本王得知了一件贵人母家的要闻,特地请你过来说个清楚。”
  阿木尔有些担心,她的眉头微微一蹙:“我母家的事?王爷快快请讲!”
  绵忻道:“前日,我得知皇上要整治吏治,已经命都察院对京中所有的官员进行明察暗访,令尊花良阿也亦在查办的名列中。”
  阿木尔的脸上顿时布满了愁云般的阴翳:“我额祈葛不过是个五品小吏,自上任以来也算是安分守己,为何朝廷要查办他?难不成是因为……”
  绵忻道:“没错,就是因为买官,自嘉庆爷以来,我朝出现了许多白吃皇粮的贪官污吏,买官卖爵之风横行大清,为此皇上痛恨不已!所以便下达密令,要这种现象连根拔起,予以严惩!”
  阿木尔听罢,很是惆怅:“不知王爷能否为家父向处理此事的大人说上几句好话,只要能免除牢狱之灾,就是把财产都捐给穷苦百姓也都在所不惜!”
  绵忻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我能帮衬,早就着手去办了,只是眼下我府邸外有粘杆处的余党暗中窥视,我若与朝中的官员联络,不仅帮不了令尊,反而会害了你们啊!”
  阿木尔道:“对了,我进宫乃是由科尔沁郡王引荐的,他是咱们的部族首领,出了这种事情,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绵忻道:“眼下风声正紧,郡王府手里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何况眼下这多布济与我三皇姐对于庶子袭爵一事争持不下,这般焦头烂额之际,更是无暇理会令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阿木尔抚着耳珰上垂落的两颗黛青色珍珠,沉吟片刻道:“方才王爷是说庄敬长公主与郡王在袭爵之事上有所纷争?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绵忻道:“科尔沁郡王有一个丫鬟所出的庶子,三皇姐曾一力阻止将那庶子的名字写入宗书,可眼下这多布济的态度变得十分强硬,铁了心的要把这个孩子立为下一任的郡王。皇姐迫于形势,只得退而求其次,让我通禀皇额娘和皇上,请求在多布济病逝之后,可以返宫居住,避开宿敌的锋芒。”
  阿木尔听后,淡淡的笑了笑,原先苦菊一般的脸蛋复又绽出无忧的红颜:“大清自开国以来,从没有嫁出去的女人还能回到天家先例,便是直至薨逝也是独自在外修建公主孤坟的,长公主这样的提议,皇上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绵忻道:“你这分析倒也不无道理,但若不这样做的话,以后我这三皇姐可就免不了要与这对母子短兵相接了呀。”
  阿木尔的笑声就像是清脆呖呖的银铃:“王爷,我似乎已经有解决王府承爵及家父买官的计策了,下个月乃是皇后的千秋节,命妇和公主都要进宫朝贺,还请王爷捎信给长公主,请她赴宴之后来碧螺亭里同我会面。”
  绵忻道:“看不出贵人竟有曹冲之智,这么快便想到了解决的方法。放心,我一定会代你联络三皇姐的。”
  阿木尔道:“好了,咱俩难得出来见一面,就别一直讨论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听说这宫里人呀,常把这符望阁称为迷楼,穿门越槛一间连着一间,格局上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今天要不是你这天籁般的笛声为我引路,恐怕我得要在这里困顿许久呢!说真的,你一个王公贵族怎么会对这些竹弦曲乐如此精通?”
  绵忻浅浅含笑:“离开京城的这些年里,一人独自游山玩水吹奏惯了,其实这小调笛若是在空谷里奏响的话,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回声呢!对了,你既然能来这花园里准时赴约,想必你是看懂那折扇上的诗句了?”
  阿木尔的眼睛如同娇阳下清澈的碧波,笑起来时澹澹流光:“哈……那诗的上两句是乾隆爷给那古楸木题的诗词,至于这后两句嘛,王爷可把我簪子带来了?”
  绵忻迟疑地顿了顿,目光低回躲避:“簪子…簪子…我倒是没有带来,至于没带的原因么……”
  阿木尔娇嗔的笑道:“王爷怎么突然吞吞吐吐的?你看你那额头上都已经冒出冷汗了!”
  绵忻憋了好半会儿的劲后,才鼓足勇气道:“贵人,眼下无人,请允许小王冒犯,我想……我想直呼你的闺名!其实那支簪子我并没有想归还的意思,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所谓睹物思人,只要看到它我就能想到你的音容笑貌,一颦一蹙!”
  “王爷你这……”阿木尔目光一凝,惊诧地插话道。
  “阿木尔,你先不要打断我!请容我说完,其实在东筒子夹道相遇时,我便对你一见钟情,再到后来碧螺亭重逢,我更是发觉对你关爱至深,你知道吗,你从叠山上坠落的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化成一只飞鹰将你高高地托起,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西面流映的红云被夕阳烧的通红,阿木尔的脸颊变得滚热发烫,自耳根到玉颈都羞得变了色儿,她朝着疏密有致的窗格外眺望,试图转移自己的视线:“其实……我也没有带来那柄折扇,王爷对我处处关怀,我做为一个完人,又岂会不知?只是我身为天子的女人,身体发肤都已委身于他人,实在是身不由己。不过有的时候,内心的确是不为理智所能掌控的,自从碧螺亭一别后,我便每日都来这里喂养楸木上的喜鹊,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这些幼禽,而是与王爷一样,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绵忻的眼中有一片清明的会意,他凝视着阿木尔,这一次,他不像往日一般青涩躲避,而是迎着秋波而上,双瞳中带着一份笃定和开心:“所以,阿木尔你愿意成为我的心上人?愿意接受我的感情了?”
  阿木尔的神色如同醺然的清风:“绵忻,我想明白了,这次谁也做不了我的主!我要追随我的真实想法,同你度完余生!”
  绵忻兴奋地就像是个天真的孩童,他伸出双手捧起阿木尔那羊脂般的十指拉至鼻唇之间,激动蔼蔼地说道:“我爱新觉罗·绵忻在此立誓,有生之年,我不娶妻不纳妾,一生只守候你一人,如若变心,万劫不复。”
  阿木尔杏眼上的睫毛不知何时嗪上了泪珠,宛如被露水粘湿的蝶翼,扑扇出深情的眼波,她没有阻止绵忻立誓,因为她在心底也做出同样永不变心的承诺。
  下午的阳光夹杂着涩涩而又蓬勃的清香,花草乘这初夏之际的好时节,竭尽全力的争相盛放。符望阁里,有一位白衣君子将个豆蔻女儿揽入怀中,十指抚摸着她的发耳,忘情的轻吻着她那瓷白脂润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