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兰凋 中

  初十的天气格外地好,漫天望去竟没有一丝浮絮,宛如就像是被筛子过滤过一般。皇帝步履沉重地走进寿康宫正殿,向正坐在紫檀雕花椅上享受拿肩的太后行礼:“儿臣恭请皇额娘圣安。”
  太后不咸不淡地笑道:“哀家可算是把皇帝给等来了,来人哪,快给皇上看茶。”
  皇帝坐定抿了口铁观音润泽微干的唇舌:“皇额娘召儿臣来可是为了绵恺的事?恕儿臣直言,绵恺兴兵谋反乃是死罪,儿臣留他性命,发配宁古塔已属法外开恩了。”
  太后微微颔首:“皇帝放心,绵恺是前朝的人,哀家不想管也管不了,哀家今日找你来呢,主要是为了跟你谈谈皇后的事。”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五阿哥遇刺一案,儿臣已经审完,皇后治宫不严,有负所托,朕也已命她闭门思过,这件事皇额娘应该没必要再继续深究了吧。”
  太后轻瞥了他一眼:“你这话拿出去糊弄下外人尚可,蒙哀家还差了点火候。”
  皇帝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间似明月照耀下的白帘瀑布:“皇额娘这是不信任儿臣啊。”
  太后道:“信你?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是皇后谋害五阿哥未遂,而你为了保她,却仅仅只是让慧心等人做了替罪羔羊而已。”
  皇帝见瞒不住太后,索性便坦白道:“伊兰是朕亲封的继妻,她的形象关乎到朕的尊严,所以朕对其循私袒护,也情有可原。
  太后轻咳了几声后,肃声道:“哼,袒护袒护!就是因为皇帝的袒护,才致使多条无辜的性命丧于钮祜禄氏之手,也正因为你的放纵,才造就这么个肆意干政的恶妇!”
  皇帝的面色有些发青,看起来宛如一块碧沉的翡翠:“皇额娘怎可这样无妄的污蔑伊兰!是,朕承认这次五阿哥的事或许与她有关,但是您所说的什么杀人干政,就全都是些毫无证据的无稽之谈!”
  太后咯咯冷笑道:“呵呵呵,皇帝怎晓得哀家所言就没有证据呢?”
  皇帝的眼中开始跳跃起森蓝的火星:“若您有证据,大可以呈上来对质。”
  太后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皇帝:“对质完后呢?倘若钮钴禄氏真的罪无可恕,你依旧打算袒护?”
  皇帝轻轻一嗤,似是有些不屑:“倘若真是像您所说那般,朕不会姑息。”
  太后道:“好,有皇帝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梵暋,把他们都宣进殿吧。”
  梵暋应答:“是——”
  过了片刻,只见阿木尔、湉嫔、德贵儿鱼贯进入正殿,众人给皇帝及太后行完礼后,皇帝惶惑道:“这阵仗看起来还不小嘛,你等都是为了弹劾皇后而来?”
  阿木尔的神色平静如水,话语中锋利被悠然的语调藏匿颇深:“回皇上的话,臣妾等确实是为了控告皇后娘娘而来。”
  皇帝沉声道:“朕真是好奇皇后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值得你们齐聚于寿康宫闹腾,阿木尔,你是贵妃,就由你做为代表说吧。”
  阿木尔抬起脸,目视皇帝:“皇上,臣妾代替不了其他几位陈情,因为吾等所要告的罪状皆不相同。”
  皇帝惊讶地怔了怔,默默片刻道:“你们最好保证要说的事情都件件属实,否则……”
  阿木尔接过话茬:“否则臣妾等便自请凌迟,以向皇后赔罪。”
  皇帝瞪了她一眼:“你有胆,说吧,朕洗耳恭听!”
  阿木尔道:“皇上,臣妾指控皇后娘娘为害死奕纲的真凶。”
  皇帝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害死奕纲的疑凶不是尚佳氏吗,怎么又突然扯到皇后身上了?”
  阿木尔道:“皇上,臣妾起初也认为是尚佳氏害死了奕纲,但是经过之后的多番查证,臣妾才发现尚佳氏只是个给皇后顶罪的枉死鬼罢了。”
  皇帝道:“讲讲你查证到的因果。”
  阿木尔郑重道:“癸已年六月廿三,臣妾令德贵儿灌醉了从前伺候奕纲的萧傀,从他的口中,我们得知皇后曾通过其父颐龄收购鸦片入宫,之后再借萧傀之手将这些鸦片投放在乳母柳程氏的饭菜里,致使柳程氏奶水不洁,害死奕纲。”
  皇帝垂下脸,似乎心里开始腾起丝丝不安:“你说是皇后害死的奕纲,但之前搜索内廷时,朕并未曾发现承乾宫窝藏鸦片啊,而且查封北来香时,也亦没有搜出与她相关的账目。”
  阿木尔幽然地笑道:“这便是皇后的聪明之处了,皇后为了防止大家对她起疑心,早早地便促使尚佳氏购买了大量鸦片囤于咸福宫,而自己则去一家名唤姣露坊的妓院购买少量鸦片,既用既消。如此一来,待皇上毒瘾发作后,宫人们便只能从尚佳氏那搜得鸦片,而至于皇后及萧傀那却根本无迹可寻。”
  太后愤怒地感慨道:“多么周全的毒计啊,鸦片以奶源害死小儿本就难查,即便静贵妃查得,也只会把矛头对准曾被搜出鸦片的尚佳氏,而至于皇后这个真凶,则可以安然地躲在幕后,笑看这场被她安排妥帖的惨剧。”
  阿木尔向皇帝呈上证物:“皇上,这是臣妾令家弟从姣露坊偷来的账薄及书信,其中账薄清楚的载有颐龄与他们来往的记录,而至于这封信函,则是皇后亲笔寄予姣露坊老板的,里面除了威胁他要对购买鸦片之事守口如瓶外,还特地承诺赏赐千两白银以做犒赏。”
  端详着那页书信的皇帝,心头不禁暗暗惊寒:唉,这信上的笔迹和印鉴确实都是伊兰的,这到底要朕如何为她开脱啊。
  皇帝屏息片刻后,两眼如炬:“这些虽然可以证明皇后曾向姣露坊购买过鸦片,但是却无法证明她要用这些鸦片害奕纲啊。如今萧傀已殁,死无对证,朕焉知你没有借着这封模棱两可的书信来捏造事实。”
  阿木尔脸上浮起一层如烟般的失望:“皇上,你不能因为疼爱皇后,就如此枉顾是非的替她开脱,你这样做,让咱们的奕纲如何能得以安息?”
  皇帝默然沉郁:“不用说了,总之仅凭这些东西,根本不足以证明是皇后害死了奕纲。”
  阿木尔见他的态度不公,立时便含着一腔怒气要顶撞:“皇上,你……”
  湉嫔拉了拉阿木尔的袖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多言:“皇上,倘若贵妃的这桩指控还有待商酌,那么臣妾要说的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桌上的清茶已淡淡凉去,袅袅的几丝水烟也只剩下触手生凉的意味,皇帝叹了口气后,冷然道:“你又欲状告什么?”
  湉嫔道:“臣妾要告发皇后娘娘害死了孝慎皇后。”
  听到这等骇人的控告,皇帝惊讶地不禁心头一缩:“湉嫔,你一开口便造谣朕的两任继后,你简直比静贵妃还要可恶。”
  湉嫔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臣妾是否是在造谣,皇上见了证据便知,来人,把人犯蒋东仁押上来!”
  皇帝抬眼望去,只见遍体鳞伤的蒋东仁被两个内监给拖了进来,虚弱的蒋东仁艰难地行了个叩拜礼:“奴才蒋东仁叩见皇上、太后。”
  皇帝的面色很是难堪:“既是要交给朕审的人,你们怎可以先对他用刑?”
  太后道:“皇帝息怒,是哀家准许他们用刑的,毕竟这厮嘴巴忒硬,若不对其拷打,根本没法从他的口中问出当年的下落。蒋东仁,你现在把在慎刑司里招供的话,重新给皇帝一五一十的复述一遍。”
  阿木尔悄声地谓湉嫔:“这蒋东仁不会在皇上面前说谎吧?”
  湉嫔唇角轻勾微笑:“贵妃娘娘放心,他的三族亲眷皆已被擒,已被此刻他受钳制,端不敢胡言乱语。”
  皇帝用着带有暗示意味的眼神盯向蒋东仁:“蒋东仁,这里不是慎刑司,没有人敢对你屈打成招,所以你只管大胆的说出实情便好。”
  蒋东仁惶恐地和周围瞪着他的眼睛都对视一遍后,道:“禀皇上,孝慎皇后的死确实系皇后娘娘所害。”皇帝浑身一凛,他没有想到蒋东仁宁愿悖逆他的意思,也要将孝慎皇后的死因给公布于众。
  为了避开皇帝那尖锐的目光,蒋东仁只得垂下脑袋后,继续道:“那年秋祭,皇后先是从奴才手里取得孝慎皇后所服用的白芍五味汤药方,在获析药方里的细辛、白芍、人参与伍黎芦相克后,便又命奴才于秋祭之时将大量和有伍黎芦的紫绛香置于钦安殿,最终导致孝慎皇后烟熏入肺,药融成毒,险些暴猝于斗台。然此计虽然得逞,但并未要得孝慎皇后性命,故而皇后便又令奴才日日于寝殿焚烧紫绛香礼佛,导致孝慎皇后余毒未清,新毒又来,终至其病入膏肓,壮年而终。”
  太后的脸色宛如冬日里冻结的湖泊:“药融者,百病皆消;药反者,万劫不复!皇后运用医理害人,简直是丧尽天良,不配为人!”
  皇帝道:“皇额娘先别着急着下定论,蒋东仁早年乃是瑶箐的亲信,按理说他更应该亲近瑶箐才对,怎么可能会帮着伊兰对付自己的主子呢?朕觉得他有可能是在撒谎!”
  湉嫔见皇帝这般不遗余力地为伊兰开脱,不禁暗自觉得可笑,她给囿戮使了眼色,示意他将紫绛香呈上:“皇上,人或许会说谎,但物件不会,这是臣妾分别从钦安殿及长春宫收集来的紫绎香,您可以亲自过目分辨。”
  皇帝瞟了眼那香柱后,崩溃的以手抵额头:“成谔,去宣索院判来看看。”
  太后道:“不劳皇帝去宣,哀家一早便已让他候在殿外了,索大人,进来吧!”
  索院判闻得太后传唤,忙恭谨地走进正殿打千问安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平身:“索爱卿,湉嫔说这两柱香里含有伍黎芦,你替朕仔细瞧瞧是否属实,另外判断下它是否是多年前的陈物。”
  索院判接过匣子后,将里头的紫绛香折断一截,碾为粉碎,之后又以观、闻、尝的方式捣鼓了一遍后,道:“启禀皇上,这两柱香里确实都含有不少上了年头的伍黎芦粉末,另外这紫绛香的漆身也已变得斑驳不堪,微臣以为这两柱香确有极大的可能是多年前的旧物。”
  皇帝紧蹙眉头:“此话当真?”
  索院判笃定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再请其他太医过来查证。”
  湉嫔见指控得锤,旋即明春一笑:皇上,现在您可以确信是皇后娘娘杀了孝慎皇后了吧,臣妾恳请皇上为已故的孝慎皇后做主。”
  众人见状,立即也随之附和:“臣妾(奴才)附议!”
  此刻人证物证俱全,纵使皇帝再怎么有心,也根本找不到破绽为伊兰脱罪,他深深地长吸一口凉气后,怒指着蒋东仁道:“来人,把这个贱奴剜掉双眼,拔掉其舌,然后在关进慎刑司里用刑至死!”
  听得皇帝要对自己施以酷刑,悔不当初的蒋东仁竟吓得尿了裤子,他凄厉地叫喊道:“皇上饶命,太后饶命!皇上,奴才也只是奉皇后之命行事啊!奴才身不由己啊……”
  皇帝听到他又提伊兰,立时怒气更甚,他站起来狰狞地吼道:“背主之奴怎敢再提皇后?快,现在就把他的舌头拔喽!”
  太后轻笑一声,不屑中透着几分威严:“这才告了皇后两罪,皇上就坐不住了?德贵儿,趁着皇上还有点耐性,你也把要上禀的事说了吧。”
  毕竟方才天威雷动,此刻纵使有太后撑腰,德贵儿也不敢轻易言语,他用着忧惧的眼神看向太后,希图可以等皇帝气消后再继续状告。
  太后见他心生怯意,旋即拍了下香椅扶手呵道:“说!”
  见太后催促,德贵儿立时惊得脖子一凛,他战战兢兢地给皇帝呈上一沓账薄:“启禀皇上,皇后自入宫以来,便与敬事房总管王进忠勾结,私吞大量珍宝匹缎,金银书画。并且还伙同程玉贵独享补药奇珍,以至宫中有疾者难得救治,例如合兴公主就是因此而薨。皇上,这些是奴才整理好的出纳账薄,里头但凡有问题的地方,奴才都已做了标记。”
  皇帝极不情愿的翻看着起账薄,每瞥见一个红批圈起的地方,他的脸色也随之暗上一分,直至最后,怒气冲头的他竟将账薄给掷进了腾着青火的炭盆里:“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皇后得势时,你们这些人巴不得的往承乾宫贴,现在倒好,一个个得都恨不得多作践她几下!”
  太后道:“人不自重,人必辱之,皇后自己作奸犯科,德不配位,又怎可怨得着别人轻贱她?皇帝,眼下事实都列于眼前,你若再不有所作为,只怕会人心动荡,天威无存。”
  勉力镇定下来的皇帝,无奈地笑了笑:“谁说朕不会有作为?朕这便下旨收回皇后的金册、金宝,贬其为官女子,幽居承乾宫,这样你们便能满意了吧。”
  “皇上,皇后娘娘之罪过,恐怕不只是废后就足以服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