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水中乾坤 上
紫云有些许的恍惚，这样颓唐的神情，之前她在皇帝的脸上也见过。难道英雄迟暮就是这般光景？紫云心中不忍，想起前几日在南清宫，他们之间说话还那般留心存意；今时今日在觉真寺，或许因为更靠近佛祖或许是远离了京城的算计，彼此面对的是更贴近本真的样子。
紫云柔声安慰道：“开国功臣杀伐决断都是寻常。传说当年唐太宗也曾噩梦缠身，秦琼尉迟恭上殿打鬼，才得安眠。其实一切皆由心起。国公放宽心就好。”
“哎——谈何容易啊……”
赵普刚感叹一句，就被紫冰打断：“姐姐，老方丈说话还是不利落，他腿脚不方便，你再去看看。”
紫云听到，向赵普道：“国公先略坐一坐，我去看看。”
紫冰走到跟前，见是赵普在，忙站定施了礼，才转身随她姐姐前去。
“紫冰。”
“嗯？”紫冰听赵普叫她答应了一声。
还没转过身，又听到：“你杀过人吗？”
紫冰微微有些愣怔，站在原地点点头，懵懵道：“杀过。”
“你记得杀过的人吗？”
紫冰也发现今天赵普的语气与往日不同，没有多想地就答道：“不记得了。”
“这多好啊。不记得就没负担。不像我，一个个一笔笔都在心里。”赵普哀伤道，“欠的都是要还的。他们现在来索命了，闹得我夜夜不得安宁。”
紫冰走到跟前坐下道：“我杀的人都是敌国仇讎之人，所以问心无愧。国公若是觉得心里有愧，不如去大殿念经吧。”
紫冰作为一个晚辈，这样说实在是失礼。可赵普并不在意。
“你帮八王是……”
紫冰才要问赵普最近频频出入南清宫的目的，就被突如其来的密集雨滴打断。紫冰赶紧起身扶着赵普往殿内避雨。大雨迅速地织成帘幕，似是隔开了佛家与世俗。
赵普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像是对紫冰说，也像是自己默叨：“我年轻的时候太争强好胜了，觉得除了太祖和当今皇上，其他的一切都得在我的脚下。只是将来我怎么去见太祖，见涪王……”
紫冰明白了赵普的答案，反倒心生怜悯：一代英豪，没想到老景竟这般凄惶。只是一个人算计的久了，真的到了倾心相助的时候，却依然让人不敢领情。人活到这个地步也是悲哀。
紫冰竟然觉得夏天的雨吹上肩膀有些微冷。她正忖度着该说些什么安慰一下这位老人。
几个人快步从雨中穿梭而过，到廊下褪去雨衣，紫冰才看清是八王。
八王向赵普行过礼就转头交待紫冰：“所需的草药都带来了。你去张罗着分发一下。咱们得赶紧回去。”
“怎么这么急？”紫冰问道，“天色不早了，还这么大的雨，不如在寺里住一宿。”
“洛阳已经下了好几天雨，河道都满了。京城也下大了。我怕一耽误，渡口涨水就回不去了。”
“好。我马上去。姐姐还在后院，你跟她说一声。”
待一行人收拾好，匆匆摆渡过板渚渡口，回到京城已经几近晚饭。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同车而行的赵普对八王说：“今年的雨水确实多了点。宫里、乾封县又都出了事，还是得多费些心力。”
“是。京城的河道又多，不要内涝才好。再者，大雨过后，有灾情的地方怕会引发疫情。”
赵普见八王心如明镜，就安心地点点头。
八王一行先送了赵普到府。赵府的管家上报说：“老爷，京兆府的管事来报：城南蔡河水涨，朱雀门附近的水已经没过小腿了。只怕到了夜里会有更多百姓受灾。”
八王听了，让紫云姐妹先回去，自己带着两个侍卫径自奔朱雀门方向而去。
“哎——”紫云本还要嘱咐八王两句小心安危，却见八王已匆匆离开，只能作罢。
紫冰奇怪道：“去那儿干嘛？”
“走吧。咱们先回去。若真是城里涨水，怕又有的忙了。”
连阴雨果然下起来了，到次日晌午一直未曾停息。雨势甚大，八王早朝回来，鞋袜都湿了。紫云一边安排着八王换洗干净鞋袜，一边问道：“城中情势还好吗？千万别内涝了。”
“城里还好，只是城外有些乱套了……蔡河的水涨到了小腿，好在昨晚连夜疏通，水势都控制住了。”
“你昨晚那么急？”
“哦，有个要紧的朋友住在附近，我怕他年岁大了，不方便。所幸他家地势高，没事。”
“那就好。如有不便，就接了他来暂住几天，咱们府里还是住得下的。”
八王手按住紫云的手道：“好。”
收拾停当，来到书房，八王道：“今天怎么这么暗？”
紫冰从书架中走出来，拿书指着屋顶说：“雨太大，阿翁怕漏雨，让人把天窗给遮上了。”
“难怪。”
紫冰又扬扬下巴冲着屋中的水井道：“我看这井里的水好像是涨了点。”
“湖里水都涨了，它自然也涨了。”
“不会溢出来吧？这一屋子书……”
八王笑笑：“你放心，汴梁城大雨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没有淹过这书房。咱们家的月湖跟外边的护城河之间有个闸门。湖里水太多，可以打开闸门泄洪的。齐平这两天应该就会去弄了。”紫冰赞道：“这样机巧的设计，亏得能想出来。难怪你这样稳当，原来是心里有数。可护城河的水量……”
“护城河沟深河宽，再下半月也没事。我担心汴梁城四周的河流水势都在上涨，眼看就要淹城了。都水监一时也拿不出适宜的方案来……”
“要是李若水在就好了。”紫冰用书抵着下巴道，“他是治水的行家。”
“是啊。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乾封县虽不算太远，这一来一回，又得耽误几天。”
“三大内河沿岸好多都是官宦府第，若真是涨起来泄洪可不容易。高门大户的倒不怕，只是涨水就苦了小民百姓。”
八王见她忧民情怀，很有些欣慰：“城里现在还稳得住，我最担心的是城外黄河。它的水势大，远非汴河之类可比。一旦决口，汴梁城就危险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天爷把雨停了？”紫冰爱莫能助。
八王瞧出紫冰的焦急，道：“我也是跟你闲话几句，解解闷。皇上最近有心无力，全权交给魏国公处理了。下午会召集工部的相关官员商讨此事。”
“赵普出手，应该不成问题。”
“是啊。姜还是老的辣。看看下午怎么说，我也跟着学一学。”
后晌，主管黄河水务的外都水丞报告：“黄河上游，多个地方连日暴雨，京城外黄河的水势要比往年大得多。又加上，河水携带着大量的泥沙堆积在河道内。下官带人探测了一下，河床比往年也上升了不少。一旦决口，京城怕是经不住啊。”
众人皆惊，没想到黄河的水情远比内河要严峻的多。据钦天监观测，这雨一时也停不了，这“内忧外患”的，众人没了主意都垂头不语。
独丁谓安然端坐，环视四周。丁谓本不在相关人员之列，因他负责重修失火的宫殿，又加上寇准极力推荐，才列席会议。意识到赵普瞧着他，他并不躲避，迎着赵普的眼神微微笑笑，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赵普道：“丁郎中，可是有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