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水中乾坤 下

  众人皆惊,没想到黄河的水情远比内河要严峻的多。据钦天监观测,这雨一时也停不了,这“内忧外患”的,众人没了主意都垂头不语。
  独丁谓安然端坐,环视四周。丁谓本不在相关人员之列,因他负责重修失火的宫殿,又加上寇准极力推荐,才列席会议。意识到赵普瞧着他,他并不躲避,迎着赵普的眼神微微笑笑,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赵普道:“丁郎中,可是有高见?”
  丁谓迫不及待地拱手道:“属下以为,可以用内河来泄洪,以解黄河决堤之急。”
  一语一出,众人炸了锅:“内河若是保不住,京城就危险了。”
  “这是抱薪救火!黄河的水势可比内河大得多……”
  “我看还是先把黄河改道向北的好。”
  “改道向北,辽军若是逆流而上,岂不是可以直接到达汴梁城下?这不成!”
  八王一边听着官员们的讨论,一边也静静打量着丁谓的表情。丁谓右边的嘴角微微上挑,携着一缕蔑视群雄的笑,听人说到辽军威胁京城的话,嘴巴微微张开,用右手撩了撩嘴角,笑道:“黄河从来都不是抵御辽兵的屏障。南唐依仗长江天险,不也没有挡住我大宋的马蹄。更何况是黄河?”
  赵普和八王都在心里暗自赞许:这是个有见识的人。
  又听丁谓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洪水的困局,其他的顾虑都可往后放放。若是胡子眉毛一把抓,怕是辽军没来,咱们就把自己困死了。”
  旁的官员还要反驳,只听赵普肯定道:“丁郎中说的很是。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丁谓见赵普给他撑腰,有些得意,欣欣然道:“我以为,如不及时泄洪,一旦黄河决口,汴河、五丈河等四大漕运必遭祸殃。到时候,城内城外皆被围困,不但不能自救,连江南救灾的粮食物资也无法运进来,那才是真正的困局。不如把黄河引流过来一部分,用城内的河道泄洪。”
  “你这想法很大胆,具体怎么实施?”
  “国公,皇上把我调任工部郎中,主要负责烧毁宫殿的修复工作。据我这些天的勘察。修缮宫殿有两大难题:一来,这些断梁残瓦难运出去;二则,修复的材料若从他处运来耗时耗力,花费也太大,皇上力求节约,自然行不通。我想在皇宫一侧靠近金水河的地方挖条沟……”
  “你是说把好好的路挖成沟?这怎么成?”丁谓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就算泄洪,用北边的五丈河就好了,何必带累其他内河?”
  “听他把话说完。”赵普道。
  “挖沟,把土取出来以供修缮之用。挖好深沟,把黄河水引进来。一来运输木料更省力,二来也可以缓解一部分水势。根据都水监勘测的水量,五丈河一条根本不够泄洪。好在城内几大水系都与护城河相连。把之间的闸门打开,把整个城内水系变成一个泄洪的渠道,流到下游去。黄河决口的危急可解。”
  “那善后呢?”赵普又问。
  “等大水退尽,宫殿修建完毕,再把废弃的材料填平大沟,就能恢复如常了。”
  赵普点点头,但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丁郎中的方法甚妙。只是此次水患之中,还有什么要做的?”
  丁谓不明所以,道:“属下能想到的就这么多。国公还有什么高见?”
  赵普仍是不回答,问八王道:“八王一直不做声,可有什么筹谋?”
  八王忙冲赵普侧身拱手道:“国公,晚辈以为丁郎中的方案甚好。除此之外,就是安抚百姓。对于家中被淹的百姓,政府把他们收纳到京城周边的福田院或者寺庙中暂且安顿,实在住不下,可搭些帐篷,让他们有容身之所;再者,筹备粮食,不但要供他们眼下吃饭,将来回归家园也还是要分他们些余粮的;至于那些不幸罹难的,派出专人收埋尸体,防止大水过后瘟疫爆发。”
  赵普满意地点点头:“如此,即刻草拟公文:工部照丁郎中说的办,户部照八王的意思办。”赵普又一一分派了负责人士,严令各级官员不得迁延,守土有责。
  一切交代妥当。众位官员忙着各自公干。八王陪赵普缓步出来。
  赵普道:“真是老了。坐一会儿,身体就撑不住了。”
  “国公操劳公事,也要保重身体。这连阴雨天,容易让人身上不舒服。”
  “是啊。好在事情算是顺利安排下去了。”赵普顿了顿脚步,扭头问道,“你觉得丁谓怎么样?”
  “思路清晰,剑走偏锋。确实才华过人。”
  赵普见八王说的很客套,眯缝着眼睛端详了他须臾,道:“这么个人才,你不喜欢他吗?”
  “早前和他共过事。论才智,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国公可能听说了,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科场舞弊案就是他揭发的。”
  “我在洛阳就听说了。皇上也是用了雷霆手段处理那件事。”
  “是。我本来很是钦佩他的才华和义气。只是后来紫冰跟他相处中的一些小事,让我总是不大喜欢他。”
  “紫冰?”赵普摇头苦笑,“贤侄,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受一个女子的意见干扰呢?”
  “紫冰虽是女子,但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也正因为紫冰只是个小女子……有时看似不经意的小细节,才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我总是觉得此人才高而德薄。”
  赵普点点头:“贤侄啊,我不是说紫冰不好,原只是怕你受身边人的影响。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这个人若只是恃才傲物还好,可太会看眉高眼低了,况且很有些得志便猖狂的样子。唉……难得的才子,可惜了!”
  “国公也……”
  “单从治水这一件事上,就看出这人才智卓尔不凡。不过和你相比,他缺少了一些仁心。”
  八王忙拱手道:“国公谬赞了。”
  “治水也好,治国也好,最根本是为了人。心中没有百姓,只想着自己建功立业……”赵普很有些感伤,“我赵普即使做过那么多阴暗鬼魅之事,可百姓为大,是一时也不敢忘。真不知道寇准怎么那么看中他。”
  “寇大人也是爱才。”
  “我喜欢聪明人,可聪明人若是品行不端,我宁可不用。”赵普抬眼瞧瞧八王,定定地道,“因为聪明人一旦作恶危害更大。才智越高,将来祸殃越大。元僖就是个例子。”
  八王知道赵普是有意点拨他,没想到会说的这样恳切,站定躬身拜道:“国公指教的是。”
  两人走到门口,只有南清宫的车驾在。赵普道:“我让他们先回去了。贤侄可愿送我一程?”
  “这是当然。国公请。”
  上了车驾,八王心里明白赵普定是有话要说,就先拱手道:“小侄见识尚浅,这些年也不曾在世叔跟前学得一二,还请多多指教。”
  赵普捻着胡须道:“古人说:善治国者,必先除其五害,五害之属,水为最大。这水中可大有乾坤。还记得过年时,我给你的名剌吗?”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那时我就想试试你。没成想你太谨慎。”
  “是小侄的错。”
  “身为太祖的子孙,你谨慎并没有错。”说到太祖,赵普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洛阳那是太祖的起兴之地。洛阳处于中原和关中之间,地理位置甚好,又易守难攻。可是唐朝以后,黄河发生了改道,利用水运向洛阳运输物资就很困难了。慢慢的汴梁就成了中心。这就是因水而兴,因水而败。”
  “是。洛阳和汴梁还是自然变迁的结果,拗不过去。早前在乾封县,县令彭森为所欲为建个大坝,弄得田地荒芜、民不聊生。这就是为政者做下的恶。可见治水不单单关乎农业。”
  “是啊。不善治水者,则不能治国。你能明白这一层,很好。”赵普又道,“虽说现在洛阳远不及隋唐时兴盛,可毕竟还是有些根基的。当初太祖曾想迁都洛阳,也是看中它的地理位置——西靠秦岭,东临嵩山,北边是太行山,南边是伏牛山。不像汴梁无险可守。单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洛阳可真算是得天独厚。若是皇上将来还皇位于你也就罢了,若是……”
  涉及敏感话题,八王不敢轻易接话,可又见赵普有些愣怔地陷入沉思,八王只得笑道:“世叔说的哪里话。皇叔的皇位,自然是要传给元佐元侃他们的。”
  赵普有些伤感地缓缓摇摇头:“当年按道理应该是你们兄弟的。就算是按金匮之盟,也该是还给你们兄弟了。”
  “都是赵家的子孙,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若是还皇位,自然无事;若是传皇位,贤侄啊,你得有个退身之处。”
  “世叔多虑了。”
  赵普一把抓住八王的手腕,有些激动道:“我不能再对不起太祖的子孙了。”
  八王见赵普动情,忙用另一只手扶住赵普道:“世叔对我已经很关照了。”
  “贤侄啊,我跟你说。我在西京留守多年,眼下洛阳虽赶不上全盛时期,也恢复了些原气。往南不远的南阳也是灵秀荟萃之地,况且还有武胜军驻守,可以作为后援。洛阳是个可以保平安的地方。”
  赵普此番确实是肺腑之言,也让八王心中感念他的筹谋:“多谢世叔。昔日常听父皇夸赞世叔的眼光和谋略。当真世间少有。小侄有幸了。”
  赵普叹口气:“我快要去见先皇了。先皇若是问起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