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二

  一连数日,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困扰,既寻不见外公,也不见沈希音,我暂且压在心里,只能让阿荷每日抄了邸报送来,而何昶的案子,自父亲提过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又过两日,则传来消息,何昶罚俸一年,胤晟罢了刑部的职,小明后的侄子明献却只不痛不痒的挨了十板子,禁足在府。而那所谓的案子,则是明献在何老家主的寿宴上轻薄了何昶的未婚妻季清如,次日,季清如不堪羞辱自缢而亡,何昶去明家讨公道反被羞辱,一时意气便和明献大打出手,以至于明献至今卧病在床。明家闹到了小明后那里被压了下来。而季清如的祖父季老前辈正在宫里医治父皇的头风,听闻此消息后直接心悸晕倒,凝碧山庄十大家族向来同气连枝,自也咽不下这口气,虽然退出朝堂数十年,可余威仍在,联名上书诉冤,这才惊动了皇帝出面。
  可皇帝出面又有什么用?
  我放下正在抄佛经的笔,揉了揉手腕,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一片明媚,天晴云暖,海棠娇媚,我握着一盏茶,微微出神。
  阿荷进来道:“姑娘,沈少主回来了。”
  “嗯。”
  我思度半晌,让阿荷备了清茶点心,由我亲自送过去。
  沈希音倒还是一副清闲模样,正提着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但眉间疲惫难以掩饰。抬眼间我来了,便放下水壶,走过来,拈了块豌豆黄,咬一口,皱着眉道:“太甜了,我家的糖也是要钱的。”
  他又抿了口茶,点头,道:“还好,只是欠了些火候,幸亏我家的茶叶不错。”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我……”
  “胤晟没事,你不用担心,他在刑部本就是一个闲职,罢了也没什么损失。”
  “我不是。我没有!谁担心他了?我担心他干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案子结的太过草率,有失公允。”
  我狡辩道,目光却飘向别处,指尖不安地扣着茶几。
  沈希音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一笑,继续提着他的水壶浇花去了,他漫不经心道:“这只是开始,世间哪有什么公允。你现在也不必忧心这些事,后天就是乐姨的法事了,你可都准备好了?”
  “都已妥当了。”我道。
  “还是谨慎些。”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解,一场法事,又没有外人在,会出什么事?
  沈希音道:“你呀,大事倒都看得明白,偏在小事上糊涂。江家先夫人的法事,即使没有外人在,夏苓母女总是要在场的,你这缺心眼儿的样子,到时候又被人家算计了去。”
  “你就知道笑话我。”我争辩道,忽又想起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却又被他不知给带哪去了,我清清喉咙,正色道:“我还有件事问你。”
  “说吧。”
  “父皇为何要罚胤晟?此事虽然何家也有错,可胤晟并未插手,怎么会牵连到他头上?”
  沈希音提着水壶在花圃里晃悠,左右也不见哪朵花需要他呵护,不过是想将我敷衍过去罢了。
  我挡额望着高高的日头,道:“这个时辰的太阳最是毒辣,不宜浇水,你不想养这些花便直说,何必害死它们?”
  沈希音皱皱眉,终于不再摧残圃子里的花。
  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回别想再糊弄我。”
  他道:“这倒要问问江尚书了,是怎么把一桩奸淫案和三年前一封书信扯上关系的?”
  果然是父亲吗?我倒也不好再问什么。
  三年前,胤晟在封地胥州申阳郡,何家在胥州六岩郡,一东一西,相距颇远,往来消息自是靠书信传递。想不到父亲三年前就已经开始算计胤晟,占尽先机,不知胤晟会如何应付。
  可怜我夹在其中,境地尴尬。
  “好了,别想太多,静心准备后日的法事便是。”沈希音安慰道。
  我点头,可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芥蒂。
  我尚如此,更何况胤晟?
  不知他在王府,可也像我这般为难?
  应当不会吧,我想。
  此事之后,成王府与江家算是撕破了脸,他不过再讨厌我一些罢了。
  他身后虽然还有太后帮衬,也有乐家何家和凝碧山庄相助,但这些要么已经远离朝堂,要么已经隐世多年,朝堂之上,他仍是孤立无援。
  而我,两边不讨喜,又能怎么帮他?
  我轻轻叹气,沈希音道:“你不用担心,他所处的境地一向如此,知道如何应付。”
  我点点头,起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道:“兄长,你能不能帮我传句话?”
  “好,你说。”
  我道:“你告诉胤晟,了然师太还记得他。”
  沈希音不解,问:“什么意思?”
  我道:“他自然知道。”
  母亲的法事过后,我便将母亲的遗物都收拾打包。我并没有找到江舒颜说的那一封还未来得及送出去,败坏家门的书信。有的,只是日日相思苦。
  我淡淡一笑,早该想到如此,母亲一生痴情,怎会做出出格之事?
  我将所有的书信都封存在箱子里,往事也一并被封存,惟愿母亲早早轮回,忘却诸般苦楚。
  我合上箱子,却发现怎么都合不严实,正要唤阿荷换个大些的箱子来时,突然发现木箱盖子的里侧包了层墨色锦缎,有微微的凸起,似乎有夹层。
  我取了小刀来,将墨缎划破,掉了一封信出来。
  信上封着火漆,印着乐家的标志,上面写着父亲亲启,当是母亲要寄给外公的。
  我小心拆了火漆,抽出里面的信,信纸是特制的,而信上空无一字。
  这是?
  我不解,无论是拿火烤还是用水泡,皆不见字迹。
  “收拾得如何了?”
  一声尖锐女声传来,是夏苓。
  我连忙收好信揣进怀里,合上木箱。
  转身时,夏苓已经进来,她跨过木箱和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几封信,道:“见过成王妃。”
  我屈膝回礼,“夫人客气。”
  她转眼开始打量房间,眸中犹含几分不舍,道:“当年你娘亲住在这里时,舒颜时常来找你玩,院子里都是欢声笑语,谁承想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这院子也荒废了。我几度想收拾出来,可你父亲不让,说是睹物思人,徒增悲伤。好在你回来了,这院子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模样。”
  我脸上挂着还算得体的笑容,道:“夫人有心了,我替母亲谢谢您。”
  夏苓低头,扫过一地书信,问:“东西收的如何了?”
  我道:“不过几件衣物首饰,和几封信罢了,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夏苓俯身捡起几个未拆的信封,又道:“你娘亲向来爱写信,只是这些信怎么都没寄出去啊?”
  我伸手把信接过来,她却手上使力,不肯松手,我微微用力,将信夺来,道:“不过是思君不见君,发些牢骚罢了,就算是想寄出去,最后不还都是在夫人手里,让夫人看了笑话?”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我竟听不懂。”
  “夫人若是真的不懂就好了。”我把信放回木箱,当着夏苓的面把箱子上了锁。我抱起木箱,道:“请夫人让一让,母亲的物件贵重,撞着夫人就不好了。”
  她眉毛一立,似又要嚷些什么,我淡淡瞥过目光,笑问:“夫人刚刚想说什么?”
  “哼!”她长袖一甩,气闷至极,倒也十分好笑。
  我又道:“我忘了,欣荣居已非江府宅院,夫人以后来拜访时莫忘了递上名帖,不然被那些不晓得夫人的下人们怠慢了,让夫人难堪,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我抱着木箱,颔首行礼,微微笑道:“我先回府了,就不招待夫人了。”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辆马车,车帘微动,里面的人探首,唤了一声:“静姝。”
  我停住脚步,看着马车里的人皱起了眉毛。
  我刚想绕开,胤晟已经走下马车挡在我身前,道:“箱子沉重,我帮你拿吧。”
  “不沉,我抱得动。”
  “成王殿下来了,见过成王殿下,殿下可是来看望静姝的?”夏苓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蝉噪般的声音聒杂得我直犯头疼,“静姝这丫头太不像话,一连在娘家呆了数日,怎么劝都劝不回去,实在任性妄为!”
  胤晟微微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放在身前,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道:“我是来接静姝回家的。”
  我正要趁他俩闲聊拼演技的时候溜走,却脚下突然一个趔趄险些将木箱摔出去。
  胤晟及时来扶住我,顺手抱走了我的箱子,道:“还是我帮你拿着吧。”
  好好好,本王妃陪你演戏。
  我盈盈一笑,含情脉脉羞中带怯地望着他,道:“多谢王爷。”
  胤晟俊脸一僵,我笑意更甚,转眸瞧见夏苓已经走了,便要从他手里抱回木箱。
  他却侧身一躲,转身上了马车,还不忘掀起车帘,揶揄道:“王妃不上来吗?”
  我瞪着他,一咬牙,跳上了马车,远远地坐在边上。
  目光偷偷瞄过去,他唇角微勾,含着几分嘲弄。
  哼!
  马车缓缓离开江府,驶到静僻之处,我高喊一声:“停车!”
  马车停下,胤晟疑惑地看着我,我冲他粲然一笑,迅速跳下马车。
  “今日天清气朗,我在街上散会儿步再回去。”
  他撩开车窗,垂眸看着我,问:“你要回哪?”
  我微微踮脚,双手扒着车窗,贴近他的脸颊,眉眼弯弯,笑道:“自然是回王府呀,我的成王殿下。”
  “哼!不知羞耻!”他摔下帘子,我迅疾跳开,才免了被车帘毁容的危险。
  可是我看见,车帘被甩飞的一刹那,他的耳根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