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灵珮

  莫若金陵秦淮夜色,苏州河静静绕过姑苏小城,几点寒鸦飞过孤寂寒枝。苏紫衣从深巷转出来的时候,一只黄狗汪的一声跑进夜色里。姑苏城逐渐沉睡,只有寥寥行人相伴走在街头。
  苏紫衣一跃而起,踩着露出青砖的白墙几下便蹬上了屋檐,一个翻身便稳稳地落在了屋脊之上。她看了一眼深沉流走的静静河水,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寒意的气息一股脑地钻入身体里。苏紫衣打了个寒噤,弯下腰来,踩着屋檐跑了起来。她轻盈地踏过丛生地青苔,差点滑倒。踩落了几片瓦才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明月躲进层云,心道等回到家中父亲又该责骂了。
  “可若真如江姐姐所说,父亲当年是名震金陵的第一高手,如今怎么会在这姑苏城当官呢?武艺高强倒是不假,可和这城中前辈来往,从未听过父亲昔日之事。”苏紫衣慢慢踱了两步走到飞檐走兽跟前站稳身子,凝神望着几点灯火在苏州河上隐隐绰绰,“还有那位只知道名字里有一个‘尧’字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直到深夜的风带来彻骨的凉意,苏紫衣才从深远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她脚底一点,便踏着灵动残影跃空而去,落在数尺之隔的另一栋房屋之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压碎了几丛瓦片,苏紫衣的一抹红绫坠着她那一身素衣,消失在了重重黑瓦绵延处。
  像往常一样,苏紫衣翻过高墙跃进后院之时,方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便被严厉的声音喝停了。假山石遮挡的昏暗中走出了一个玄衣威严的中年男子,他剑眉落在凤眼之上,神色严肃,他走了几步,站到了泛黄灯笼泛出的暖光之下。看着苏紫衣问道:“你今日,又到哪里疯玩去了?”
  “去找寒山寺的小沙弥玩,听经出了神忘记时间,才回来晚了。”苏紫衣手背在身后,揪着围腰小缎。她听苏千山长久没说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苏千山仍旧凶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头一垂,如实招来:“白天确实去那寒山寺找小沙弥讲经,可回来之时却遇见凶蛮地官兵劫过往商人的道,于是便……”
  “于是便杀了人?”苏千山语气中也有些许的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这些手下士兵,但凡不好的我还没来得及治他们的罪,你就先斩立决了。若非从小没让外人进着内府见过你的样貌,知道整天在外惩治匪官的红绫女是我女儿,你让我这个做官的怎么和手下交代。”
  苏紫衣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们欺行霸市,而且若不是他们对我动了杀心,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说道这里苏紫衣昂起头,皱着眉回忆道:“但是今天遇到的那些人确实不似一般的士兵,那挥刀的气势充斥着杀意。”
  苏千山点了点头,说道:“那些自然不是寻常的兵,能把刀使得这么狠这么快的,在朝廷中多少也有个一官半职的。这些都是京城来的人,那唯一死里逃生的人狼狈地来我这里诉苦。说我治里有大奸大恶之人,光天化日杀害朝中官兵。”说着,苏千山突然顿了一下,“那人伤口是被暗劲打出地石子所伤,其力道和准心都能确认,出手者身手也不凡。当时你可有留意到是谁暗中出手?”
  “我倒没注意看周遭,因为那一片只有攒在一块瑟瑟发抖的外来商人,并没有看到有别人出没。”苏紫衣认真回忆了一番,并没有想到是什么人在暗中出手。苏千山叹了口气,“我看过那人伤势,能打出这种力道的,在这姑苏城我认识的那些人力,是没有的。”
  苏紫衣倒也没想什么:“父亲大可不必担心,整日在这苏州城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少,或许是哪位高人路过,见五个人欺负我这弱女子才出手相助呢。”
  “紫衣又腆着脸说自己是弱女子,也不知羞不羞。”苏千山抬手摸了摸苏紫衣的头,“今天又去江沅那里了吧。”他瞥了一眼苏紫衣衣服上破裂处的走线,问道。苏紫衣嘻嘻一笑,说道:“果然是旧相识,看一眼就知道是江姐姐的手艺。”
  “赶紧回去睡觉!”苏千山佯怒地抬起了手赶跑了嬉笑的苏紫衣。可转过头来,一丝愁容爬上了苏千山的眉头,朝廷,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来。
  明月出云层,照亮姑苏城。打更的声音穿过绵延白墙,传进绿水环绕的幽静客栈里。孟邦彦转出阁楼来,珠帘重重挡着清冷月色,他在白玉案的桌前坐下,轻轻端起小瓷杯,来时的茶已经凉透了。
  虽然依照师命来到姑苏探访故人,可是师傅并没有告诉孟邦彦这位故人身在何方。虽然孟邦彦很苦恼师傅这个无理的要求,但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师傅的要求说过不。于是他还是来了姑苏,漫无目的地来了姑苏。
  但其实苏千山这个名字孟邦彦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剑绝金陵城,十几年前石头城里最负盛名的剑士,就是莫愁居士苏千山了。可那盛名,那传说,那一剑斩尽佞臣府的苏千山在鼎盛之时忽而烟消云散。时人都说他爱人故去,黯然销魂。师傅讳莫如深,只道让自己来姑苏寻他。
  “坏老头子,什么也不说,只给一块玉。”他抬起乾坤袋抖了抖,那枚玉佩掉了出来,落在白玉案上发出叮咚的声响。他知道这枚玉佩是母亲的遗物,是师傅临走时交于他的。拿到这块玉佩不久他便跟着从金陵到姑苏的商队一路远行,路途颠簸也来不及细看这玉。对着残烛,玉佩上竟细致地刻着一行小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雁丘词中的一句话,“千山……”孟邦彦又念了一遍千山暮雪,喃喃地数着千山二字。苏千山流传在坊间的故事,除了那些惩奸除恶、快意恩仇之举,还有一段侠骨柔情。几处小茶楼还有说书人对着当年故事一同添油加醋拍案惊奇。孟邦彦便常常在座,且是聚精会神。
  苏千山和金陵大户孟老爷家的千金一见倾心,当晚便在城楼上题道“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结果被金陵城的官老爷捉了一个月。可这边官府要拿苏千山去铲了这有碍观瞻的情诗,那边苏千山则带着孟承影十里秦淮览花灯,一醉忘了江湖刀光剑影与纷繁血债,也忘了自己孑然一身之时无所畏惧,如今却有了软肋。
  所以当仇人卷土而来,饶是苏千山剑冠江南,护得孟府将倾,却互不得孟承影一人安危。于是绝尘的苏千山被满腔的恨意坠入了杀生道,原先飘逸如仙人的长剑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污,一层覆一层。金陵一时间鸡犬不宁,往往一夜之间便是一个望族陨落。无论是重金雇来高手护院,抑或大内有高手镇守,将生死抛诸脑后的苏千山都会挥着一闪见红的长剑,让钢刃深深落入血肉之中。他像辗转在复仇之火中的妖魔,从一代剑客变成了金陵人不敢提及的魔道。
  可人们还没来得及担心这场屠杀是否会蔓延至整个金陵,突然一天早上,人们在秦淮河边看到了躺倒在地的李慕尧。从那以后,苏千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金陵。有人说他被师弟李慕尧所杀,已经沉尸秦淮河底。有的人说苏千山已经完成了复仇,离开了这处伤心地。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李慕尧也宣城封剑退隐,带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孟府。
  所以虽然李慕尧身手了得,虽然李慕尧长居孟府,他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使过剑。
  思绪从姑苏夜空落入眼前茶盏,孟邦彦从出神中醒转。师傅说的那位故人是苏千山,黯然离开金陵的苏千山。追寻了这么多年,他也仅仅知道,苏千山在姑苏。可是白天进入苏州之后,孟邦彦四下问了一番,皆是没听说过苏千山其人。
  孟邦彦捏着那枚玉佩想着,白天遇见的那个姑娘,身法剑法都与师傅相似,或许是那位故人之后。至少,多多少少知道些那人的事情。
  “不过那位姑娘,生的确实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