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五回 秀敏舍命闯乾清 济兰立行训景阳 上

  话说这福玉正骂着保官,偏房里的宫人们听到了动静,都慌忙穿好衣裳赶来看发生了什么。灵芸和众宫人一进内殿,便被眼前之景吓得纷纷跪地。灵芸见秀敏背对着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而保官所着油绿外衣的背部也被血迹染出了一片片红花。桂嬷嬷看着福玉盛怒的脸孔,惊惶地问道:“主子,还请您息怒,莫要伤了身子。不知这二人是犯了何等大错,竟惹得您这般不快。”
  福玉经过这番折腾,体能也已耗了大半,见着嬷嬷来了,便决心要在众宫人面前立立规矩。她将珠钗扔到一旁,站起身来提气说道:“今儿个,我便要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规矩,省得你们以为我福玉好欺负,诸事都想着偷懒耍滑!”又接道:“桂嬷嬷,你带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还胆敢偷睡撒泼的奴才给我叉出去,仗责五十大板。就在这殿外打,都来给我看着,这便是肆意妄为的下场!”
  宫人们从未见过如此重的刑法,个个面如铁青,灵芸更是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她心想着:“保官才十三岁呐!这五十大板分明是要她的命!此夜之后,难道便要天人永隔了?”灵芸想到此间,泪水瞬时夺眶而下。保官一听五十大板,颓然松开了抱着福玉的手,瘫伏在地,想来自己是熬不过今晚了,只盼上苍垂怜能让秀敏活命。
  福玉见宫人们都愣在原地,纹丝不动,更觉是因自己太过温善,才会被奴才们欺负至此!遂又提了声呵斥道:“你们今儿是都要反了不成?再不动,我明儿就去乾清宫,让皇上赏你们每人五十板!”一听这话,桂嬷嬷忙喊到:“顺成,小冬子,还不快把保官给拖出去,按主子说的备好家伙什!”顺成和小冬子跑进里屋,一人一边驾起了保官。福玉又对着跪在地上的灵芸道:“你,还不快滚过来,把这些给收拾干净了,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灵芸抹了把泪说:“是,主子。”便低头起身走到福玉身旁蹲下,开始收拾碎花盆,可眼神却一直瞟向秀敏。
  福玉这下才觉得心里略舒畅了些,抚了抚鬓角对着桂嬷嬷说:“过来伺候我更衣,我要亲眼看着那个狗奴才死在我面前!”桂嬷嬷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外袍给福玉披上。这福玉见秀敏还倒在地上,边玩弄着手腕上的珊瑚四季花卉浮雕镯边向灵芸吩咐道:“你收拾干净后,看她还有气没,没死的话,给我弄醒了再带出来。这么好的姐妹,黄泉路上也得作伴呀!”灵芸低声回应后,福玉便由桂嬷嬷扶着朝殿外走去。
  只见福玉前脚刚出了内殿,灵芸后脚便扑到秀敏面前,将秀敏扶起轻靠在门框上。灵芸见秀敏额鬓的溢血早已浸没了半边侧脸,连提花牙白领也被染成了朱红,不禁捂嘴压声痛哭起来道:“秀敏,你醒醒啊,秀敏。我是灵芸啊,秀敏,你快醒醒啊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啊,秀敏”
  秀敏随着灵芸的摇晃渐渐有了意识,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可她睁不开眼,正想着是谁在叫她时,忽又想起了保官,秀敏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灵芸后,连忙问她道:“灵芸,你怎么在这儿?保官呢?主子饶了保官没?”灵芸还未开口,板子声和保官的哭喊声便一齐传了进来。“主子,我求您了,您直接赐死我吧,主子!”,“快,快把她的嘴给我堵上,大半夜的吵醒了旁人,是存心让我明早被看笑话嘛!”秀敏看着窗外问道:“外面打的可是保官?”灵芸眉头一紧,泪水连成线儿地溢出。秀敏见状挣扎着起来要去求情,灵芸按住她呜咽道:“你去能干嘛,你救不了保官的,不过是多一个人一起上黄泉罢了!”话落就倒在秀敏肩头抽泣了起来。
  沉闷的板子声从外头传来,每打一下,秀敏的心便刺痛一下。每打一下,保官就离死又近了一步。秀敏想着入宫后与保官的种种,她后悔了,她后悔那日装病未去侍寝,若她侍了寝,有了封赏,今日保官断不会命绝于此。她恨自己,恨自己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官被打。这时秀敏才看清了,这深宫中唯一的保命符便是‘位份’二字。自己若是皇后,她林佳氏还敢这么对保官么?一想到皇后,秀敏记起了那日在坤宁宫,皇后曾说过以后若有麻烦,可去坤宁宫找她。秀敏就像溺水者突然看到了块浮板般欣喜若狂,她管不了皇后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只想先抓住这块板。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保官去死,只会逼疯自己。
  秀敏拍了下灵芸的后背道:“我想到法子了,灵芸,我能救保官了!”灵芸从她肩头弹开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说说!”秀敏来不及解释其中渊源,只说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她一定能救保官,你且留在这儿帮我掩护,我现在就去找她。”秀敏借着灵芸的肩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灵芸扶着她朝殿门走去,也不多问,她相信秀敏说有法子便定能做成!秀敏透过殿门的窗纸看着福玉坐在紫檀交椅上的背影,清冷的月光斜射下来,愈发衬得她铁石心肠。而宫人们此时也大多背对着内殿,无人注意这边。秀敏瞧不见保官,只能看到长约五尺的木板,起了又落下,起了又落下。灵芸轻手推开殿门,仅留出一个身位的空隙,木板声盖住了木门的吱呀声,而秀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保官等着我,一定要撑住,等着我!’
  许是上苍亦有悲心,这一路,秀敏不仅躲开了所有夜间巡逻的侍卫,而且途经每处宫门的侍者们也都是睡意正浓,竟无一人发现了秀敏。过了大成左门,刚到永祥门门口,秀敏便被守在殿外的公公瞧见了,公公道:“大胆!你是哪里来的宫女,大半夜扮成这副鬼样子做什么?”秀敏捂着腹部半弓着边喘边道:“公公,我我是景阳宫的宫人秀敏我有急事要面见皇后,劳请公公通传一声。”公公打量着秀敏道:“景阳宫的宫女?可有物证?是你主子叫你来的?什么急事要这么晚了求见,你先说与我听听!”
  秀敏五内如焚,哪有心思在这儿跟他慢慢解释,遂疾言道:“公公,人命关天,您莫要再问了,只劳烦您尽快通传一声。”公公听后不悦道:“嘿,你这丫头性子倒挺急。我好心问你,你既不领情,那便哪来的回哪儿去。我且告诉你,即便是主子在,这点了你也别指望能见到主子!快走,走!”秀敏听后倏地起身,上阶几步抓着公公的胳膊问道:“你说什么?皇后不在寝宫,那皇后去哪儿了?”公公不耐烦地把秀敏的手甩开道:“做奴才的怎敢过问主子去哪儿,主子不管去哪儿,今夜你都甭想见着。你快走啊,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轰走!”说罢便把秀敏往台阶下推,秀敏已无力再与公公对抗,踉跄着跌下了台阶。
  此时的秀敏,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胸前又如压有千斤,难以呼吸。而额上的伤口似又裂开了,她伸手摸了摸,半干的血痂上又覆了一层新液,类汗类血。秀敏颓然地往回走着,任由眼泪纵横,泪水交融着血水,混成血泪滴落在东一长街上。秀敏走出不过十步,便似听到了保官声嘶力竭地叫喊,她声声央求着:“主子饶命,秀敏救我!”秀敏回想起每日与保官一起清扫庭院时两人那说不完的乡野趣闻;又想起保官为自己偷偷藏着的那包桃酥;还有那日梨花树下,少男少女间的情思暗涌。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她才只有十三岁啊!秀敏心中的声音喊道:“皇后,只有皇后能救保官。我不可以回去,不可以放弃,不可以就这样让她死去!”皇后已然成了秀敏最后的依靠,她今晚誓死也要见到皇后!秀敏沉下心来想着:“夜半时分,皇后不在寝宫,除了侍寝,还能去哪儿?对,她一定是在乾清宫!”转又想到:“惊扰圣上,可是死罪一条!”
  友人的生死与自己的死生,秀敏不知这世间大多数人会如何选择,也不知他们会花多久来抉择,但秀敏只花了不到两秒便硬撑着奔向乾清宫了。秀敏不是什么救世主,她只知即便现在回了景阳宫,福玉也不会放过她,她还是会如蝼蚁般死去。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便闹得满城风雨,向所有人揭露她福玉的暴行!永祥门外的公公见秀敏又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再往南可只有乾清宫一宫了,一跺脚道:“哎呀,坏了,这疯子肯定去乾清宫找主子了!”
  秀敏跑了不一会儿,便到了龙光门外。人还未走近,左右两旁的带刀侍卫就已呵问道:“何人敢闯乾清宫?”经过刚才的教训,秀敏已然明白,与他们多说无益,人命于他们远不及主子的一场酣梦来得重要。而硬闯更不可能,只怕脚还没跨过门槛便被斩杀于此。当今之计,唯有把皇上皇后吵醒,让他们出来见自己!秀敏突然措不及地跪在侍卫面前深叩首,这一叩首,是还阿玛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唯盼来生了。秀敏这一磕头,反而让那俩侍卫摸头不知脑,他两面面相觑,互打唇语,不知是何意思。就在他俩交耳之际,秀敏看准时机,遽然以惊天泣鬼之音高呼道:“皇后,奴才有要事求见,奴才秀”
  此时的昭仁殿内,漏已三滴,早早便梳洗更妆完毕的济兰,正端坐在龙榻前静候玄烨看完案前的奏折。秀敏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惊雷,瞬间便刺透了这寂夜。玄烨见济兰也同自己一道朝窗外看了去,才确信方才那声不是幻听,心下不禁起了疑心,便欲去探个究竟,于是向济兰说道:“皇后,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出去瞧瞧。”玄烨放下手中的关东狼毫笔,捅上皂靴便朝殿外走去。
  龙光门外,不待秀敏喊完,那两侍卫便一齐扑了过去,一个捂住秀敏的嘴,一个从后面别住秀敏的双臂,而秀敏仍在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三人一时扭作了一团。顾问行闻声也赶了过来,一路小跑着并压低嗓门喊到:“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惊到了皇上,你们都得掉脑袋!”那两侍卫一前一后钳住秀敏便往外拖,秀敏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誓不肯罢休。因着前面的侍卫擒住了秀敏,秀敏便急起腿,正中其腹,又用力咬住了他的食指根部。那侍卫猝不及防,哇哇地大叫起来。秀敏一松口,那侍卫便抽出了手,秀敏逮着机会又大喊道:“皇后,秀敏”一话未完,嘴又被后面的侍卫给捂住了。
  顾问行赶到后带着哭腔道:“我的姑奶奶哟,求求你了,快别喊了。你们俩个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把她弄走!”玄烨自内殿出来问道:“顾问行,是何人在外喧哗?”一闻此言,顾问行和侍卫三人都深恐大限将至,当即跪地请罪。唯秀敏如见曙光般振奋,心想着:“保官有救了,保官有救了!”顾问行背对着秀敏道:“皇上,是奴才失职,让这疯子惊扰到了您,请您降罪!”
  秀敏瞥见顾总管微微颤动的身躯,心头一抽,自己尚不明了这皇上的性情,若是为了救保官而害他也成了保官,岂非罪过?那俩侍卫放开了秀敏,都俯首垂肩着不敢正视龙颜。独秀敏一人挺直了身板跪在地上,她望着玄烨,看他一步一步穿过门洞朝自己走来。人若连死都不怕了,还会畏惧所谓的天威吗?小武子在前掌着琉璃明灯为玄烨引路,暗夜中玄烨看不太清秀敏的容貌,但那直挺的躯干,便足以吸引到天子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