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二章 绵绵觉得你眼光太短浅

  从酉时三刻开始到现在,整个会堂就只有男子的声音,唯一的亮色便是刚刚发言的白衣男子,但那人穿着男装,又刻意压粗了嗓音,姑且也只是个粗糙的亮色。
  此时此刻,竟有女子发言,且声音婉转清脆,在一干男子声音中显得尤为突出,甚是好听。
  刚发言完毕的那位男子显然不介意有女子掺和进他们的辩论,本来这场辩驳会就是男女一同辩驳的有女子夹杂其中,倒也有趣些。
  他道,“这位姑娘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有欢迎的,自然也就有不屑的,毕竟方才他们谈论的主题女子时沾不上边儿的,但不屑归不屑,他们也都是有教养的人,不会那般无礼地说出来。
  而且,这位女子所在的地方,是三楼雅座,想来不是什么小人物家的,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人。
  不论隔着纱幔他们能不能看见,叶拂灵还是朝着这位公子稍颔首示意,才开口道,“小女子不才,和诸位兄台的见解有所不同。小女子只是觉得,摄政王殿下的这幅画想要表达的意思,并不只有诸位探讨的那般。小女子曾读过几本书,其中有写过这么一句:‘民为贵,君为轻’。”
  她说完这句话,稍作一顿,目光扫过下方的所有人,颇有一种俯瞰之感。
  众人只能看见三楼雅座那处有淡青色的纱幔,纱幔后有两三道人影,隐隐绰绰地,瞧不清楚,只能看清最前面站着的是个女子的曼妙身影,好像还戴着面纱。
  看不清人,众人只得把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幅画上,捉摸着她方才说的那句——
  君未贵,民为轻。
  这幅画上如何还能看出这般见解?也是独特。
  叶拂灵不管众人疑惑的目光,继续道,“殿下的这幅画上,天边画了斑驳的云,在云之下,有黎民苍生。天是君王,是主宰黎民苍生的人,这里将天地共存,就可以理解为:君王在上,百姓在下。不论君王是什么样的君王,总比百姓更加高贵,百姓举头三尺看到的不是神明,而是高高在上的君。”
  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听着总有些讽刺得意味。尽管知道以文会友的规矩,众人还是忍不住私下辩驳起来,不敢争执太过的,也会窃窃私语。
  叶拂灵继续道,“天上的云就好比君王,既轻于民,又高于民,黎民苍生见其无不俯首跪拜。然而无论如何,也没有谁能够改变云轻于万物的事实。天随地走,民却随君走,百姓看着天,指望着晴空万里,来年能有个好丰收,倘若这个时候变天了,阴云密布,百姓来年就只能喝西北风,究竟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全都掌握在君王的手中,君王的威风是百姓给的,百姓的生命却攥在君王的手里,彼此相辅相成,才是国兴之道。”
  “百姓不可轻贱自己,君王不能自持矜贵。君以民为重,以己为轻;民以君为重,以己为轻,不可颠倒乾坤。梁国百姓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以君为重,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敢以己为重,而君王是否做到了以君为轻呢?”
  “小女子有幸见过陛下真颜,陛下虽然年幼,却是仁德良善的好皇帝,一心为民。可,既然陛下如此仁德,为何百姓还会忌惮至深呢?小女子以为,陛下远在高堂,因为年纪太小,不能亲近百姓,与百姓接触的都是朝中臣子或是臣子家中子女眷属,如今戾臣当道,世风日下,百姓被官欺压,闻官威丧胆,权势之下,焉有不低头的?”
  “如此一来,权势就成了百姓最为忌惮的东西,而在梁国之中,拥有任何人都反抗不了的强权的人,就是君王。百姓由此便对远在高堂的君王产生了忌惮,以为我们梁国的君王没有仁爱之心。故而‘君反为重,民反为轻’。”
  “须知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乃是空穴来风(指的是有根据的事物),君为舟,民为水,若要行舟万里,必要好风好水借力才行。虽前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小女子今日提出一言:‘毛若不存,皮有何用’?并非驳斥前言,只是想说明,二者皆不可或缺。”
  “诸位兄台看画时觉得画中百姓安居乐业,小女子瞻仰这幅画时却觉得,安居乐业之下隐藏的其实是遍地尸骸,这也确实是梁国的现状。如今梁国腹背受敌,朝阳却仍旧是‘安居乐业’一片祥和之气,用这么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或许大家更能理解。小女子学识粗浅,姑且认为摄政王殿下是想要借此画表达盛世之下的枯骨委顿,并提点当今圣上应当秉持‘君为轻,民为重’的真理,远离戾臣,扶持忠良。”
  她一语毕,满室皆静。
  或许因为她声音清脆婉转,也或许因为她说得生动,众人皆听得入了神,待她说完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继而对她方才颇有些大胆的言论议论纷纷。
  虽说以文会友之前摄政王殿下有颁布申明让大家敞开言论,只要有道理可言有据可依,便不会治罪,但是……
  这位神秘女子一来就讽刺了当今圣上识人不清、用人不纯,年纪小还自持甚高;紧接着又批贬了圣上身边最得脸的臣子,也就是叶丞相,没有直言但大家都知道戾臣二字说的是谁……
  再然后,她又婉转讽刺了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过分安于现状,甚至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梁国腹背受敌的窘况;最后又嘲笑梁国皇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知道脚踏实地,只会铺张奢侈,不体恤百姓耕作不易生存疾苦。
  最后这一条,知情的人都知道,仿佛在暗指前段时间幼帝非要与摄政王分开举办寿宴,似有骄奢淫逸之嫌。
  这条条数下来,她没有一条是照本宣科明说了的,你分明觉得隐晦,却一听就懂,明明白白,既隐晦得能保全自身,又直白得能揭露事实,这根本不是什么学识粗浅能做到的。
  叶拂灵不是那种站得住脚的人,她说完之后,周遭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她的腿已经吓软了一半,待到众人窃窃私语众说纷纭,她的腿又吓软了一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作了个死……?
  没等她想清楚,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响亮的掌声。
  在这会堂之中,掌声无比清晰。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三楼雅间的方向,叶拂灵本就被议论得有些头皮发麻,这会儿众人直勾勾把她看着……
  她机械地转头,看向正给她鼓掌的银面男子:你可能是想要我死……
  这掌声响起片刻,另有一处也响起了掌声,众人随着声音看去,却寻不见人影,不过因着两处掌声的带动,在座的文人们也都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雷动过后,立即就有闺阁女子看准时机,接着方才叶拂灵说的主题开始辩论,妙语连珠。叶拂灵听及此,这才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掺和这次辩驳。
  她在茶桌边坐下,喝了一大口茶,讪讪地道,“好丢脸,早知道就不说了……”
  “叶拂灵,你方才说‘权势之下,焉有不低头’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你自己?”银面男子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随意问道。
  叶拂灵又喝了一杯茶,抬眸瞥了他一眼,低头嗫嚅道,“关你什么事……反正你又不可能给我不被人欺压的权势。”
  “你这么肯定……”银面男子忽然抬起眸,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反问,“我不会给你?”
  站在一旁的惊蛰和谷雨都下意识往他们那边看过去,皆是一脸恍然和惊诧,以及……揶揄。
  叶拂灵望着他一愣,又摊开手伸到他面前,挑眉道,“那你把玉佩还给我!我要当我的千金小姐!”
  银面男子险些翻白眼,他别过眼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又转过头睨着她,“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叶府的小姐算什么?”
  “那你说的是什么?”叶拂灵收回手,趴在桌上讪讪地喝茶,“我难道还能指望去当个官儿?去当后宫妃子?算了罢,我连叶府小姐都当不上。”
  银面男子睨着她,仿佛冷嘲她低俗短浅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