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肯辛顿宫西翼的一间装饰雅致的餐室中进行。

  室内的烛光摇曳,精美的银器与陶瓷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壁炉中柴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伦敦夜晚的凉意。

  深红色的墙纸衬托出一幅挂在主位之后的油画,那是肯特公爵年轻时的肖像,他身着红蓝色戎装,神情自信而果断,只不过这位昔日最健谈的王子如今却成了这间屋子里最沉默的存在。

  长桌的正中,肯特公爵夫人端坐其上,她的身边是维多利亚,而亚瑟被安排在她的对侧。

  冯·布洛家的三位小姐被安排在较远的位置,由莱岑夫人陪同照看着,显然是为了不让晚宴过于喧哗。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从前菜的鹿肉冻、煎鹅肝配黑醋栗酱,到主菜的烤乳鸽与蜜饯萝卜,每一道都可看出公爵夫人的心思,既符合宫廷标准,又不会显得过分奢华。

  为了迎接亚瑟的到来,肯特公爵夫人可是没少在餐点的选择上下心思。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时间里,她派人对亚瑟的家世背景、成长经历做了详尽调查,一如亚瑟先前对她做的那样。

  正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正是此类人群的代表。

  作为一名出身于约克乡村的农家小伙儿,他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拥有这样成长履历的人,即便你与他观点冲突,也不得不钦佩他的传奇经历。

  从不起眼的庄稼汉,到伦敦大学学业金奖,原本未来一片光明,但却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只能去做默默无闻的街头巡警。

  但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并未因此放弃,反而在法庭演讲后终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从苏格兰场的明星警官,到警务情报局的新沙皇,再到伦敦塔下一声枪响。

  然后,他又在哥廷根大学开辟了新战场,并由于出色的工作被外交部征调前往彼得堡。

  可惜,这次驻俄经历又像前两次一样,他的命运刚有好转便被牵连进了不可控的事件里。

  虽然他今年才25岁,但是他的人生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起大落,他眼角的疤痕和胸前的弹痕足以说明他拥有多么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和强大的内心。

  这个年轻人非常不幸,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每每谈起过往的遭遇时,总会笑着说:“感谢上帝,我这辈子非常幸运。”

  而当他聊起自己的失败时,又总会听到他引用拿破仑的名言:“殿下,正如拿破仑所言:‘人生之光荣,不在永不失败,而在于能够屡败屡起。’我尊重失败者,一如我尊重胜利者。虽然结果不同,但我认为两者身上具有同样高贵的品格。”

  在肯特公爵夫人获知亚瑟的成长经历后,她就已经对这个年轻人颇具好感了。

  但近距离接触之后,她才发现,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本人比报告上写的还要出色!

  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上进”,也不是那种只会靠投机取巧上位的政坛浮萍。

  他在多次挫败中锤炼出的豁达,不是伪装的自负,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强者气息。

  而这种强者气息,最能让人感到安心了。

  肯特公爵夫人放下银刀的动作轻轻一顿,缓缓开口道:“您年纪轻轻,却已能如此看待失败。我不是有心想要恭维您,但是,您确实是我见过最成熟的年轻人了。”

  亚瑟听到这话,微笑着回应道:“殿下,感谢您的夸奖,但是如果我的身上真的有什么值得褒扬的地方,我更愿意把它归功于伦敦大学对我的教育。”

  肯特公爵夫人笑呵呵的问道:“这么说来,伦敦大学的毕业生都像您一样绅士吗?”

  亚瑟闻言忽然想起了一位正在太平洋上玩奇幻漂流的故人,他蓦地背脊发凉,身子也罕有的哆嗦了一下。

  不过好在他立马就搜肠刮肚的记起了伦敦大学的另一名知名校友:“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堪比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的杰出诗人,无论如何,我都是位居其下的。”

  “嗯……丁尼生先生,极尽华丽与悲伤。”

  肯特公爵夫人随口便念诵起了丁尼生两年前出版的代表作《悼念集》中的经典名句:“这时我知道,透明的薄雾,像面纱蒙上了我国大地,你的铭牌在漆黑教堂里,正在曙色中幽幽地显露……”

  亚瑟听到这儿,禁不住老脸一红。

  诚然,丁尼生的悼亡诗写的极好,亚瑟甚至愿意将这位年轻朋友奉上英国悼亡诗之王的宝座。他也很感谢丁尼生对二人友谊的珍视,并愿意将他当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但是,亚瑟作为丁尼生的悼亡对象,如今死而复生之后再听到这些诗句,确实难免臊的慌。

  但不知内情的肯特公爵夫人却浑不在乎的又起了一首丁尼生的杰作:“来,但不要在无眠的长夜,而在温暖的日光下,来,你死后形体的美丽,像极好的,光中的光。”

  一直憋着不出声的红魔鬼,眼见着话题落入了他掌管的知识领域,也跟着阴阳怪气的在亚瑟耳边吟诵道:“来,但别挑朝霞如火的晨光,选个下雨的午后,伞破风狂,你死后身形虽不太丑,却像靴底沾泥,失了光芒。曾梦封爵,终倒在楼下,报纸用词也懒得夸张。‘英勇?也许。’旁人嗤笑,‘不过死得,连魔鬼都说不值得鼓掌。’”

  亚瑟闻言,顿时用杀人的目光望向了幸灾乐祸的阿加雷斯,他光张嘴不出声,不过看那口型的意思,应该是:“你这么有才,为什么偏偏《黑斯廷斯探案集》的下一部憋不出来呢?”

  原本因为餐前不愉快而闷闷不乐的维多利亚听到这唯美的诗句,也忍不住痴迷的感叹道:“美啊!妈妈,我以后可以读丁尼生先生的诗集吗?”

  肯特公爵夫人看到女儿总算拿出了大家闺秀应有的表现,微微点头道:“当然可以,尤其是丁尼生先生还是一位受到亚瑟爵士称赞的绅士,多读读他的诗集对你只会有好处。”

  前有埃尔德·卡特的奇幻漂流,后有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悼亡祈祷,再配合上阿加雷斯的精神打击,眼看着事情就要滑向不可控方向的亚瑟终于坐不住了。

  他不解风情的打断大伙儿对诗意的追求:“我想……”

  亚瑟话音未落,肯特公爵夫人便优雅地抬手:“我记得,您曾出版过一套《黑斯廷斯探案集》,这可是我在奥尔马克俱乐部茶会上听人盛赞的,说是‘不仅精彩,还写得比内务部的档案更真实’。”

  亚瑟干咳一声,他现在可不敢乱接话茬,只得略显尴尬地摆了摆手:“殿下谬赞了,那不过是我闲暇时的笔耕之作,谈不上什么文学价值,比之丁尼生先生更是差远了。”

  “不必谦虚。”公爵夫人盯着他:“既然您有如此文才,依我看,不如就改由您来教授维多利亚诗歌与修辞。”

  “我?”亚瑟愣了一下,不过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他也只好一笑了之:“如果公主殿下愿意听听我不成气候的见解,那自然是责无旁贷。”

  “那太好了!”维多利亚听到妈妈要任命这位她第一印象的爵士来教文学,顿时点头同意道:“我也想写诗,写很长的那种,就像‘曙光吻别寂寞的林间小径’那样的句子。”

  阿加雷斯低声窃笑:“听起来更像‘曙光吻别林间的猎人,而后我亲爱的亚瑟被亲吻到了脚印’。”

  亚瑟用力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肯特公爵夫人,却发现后者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肯特公爵夫人开口道:“不过,亚瑟爵士,既然说到诗,我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高脚杯,一杯酒水下肚,她的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不少:“我记得前段时间丁尼生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他一生最记得的一次失败,是在剑桥大学的诗歌比赛上,被一位名叫‘亚瑟·西格玛’的年轻人击败。”

  餐桌上顿时一片寂静。

  冯·布洛家的大女儿加布里埃莱抬起头,若有所思道:“是的,我也记得这段。他说那人虽然后来转行做了别的事情,但在诗歌上才华横溢,剑桥大学诗歌比赛上的那首《再别康桥》可谓技惊四座。”

  红着脸的阿德莱德也将目光抛向亚瑟:“爵士,我记得您的笔名就是亚瑟·西格玛吧?您该不会就是那个……”

  亚瑟眼角微微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左右找不到退路,只得痛定思痛的认下了这笔陈年旧账:“‘西格玛’确实是我的笔名,那年我正好……因公差途径剑桥,随手投了一稿,没想到竟被他们当真了。”

  “所以……”肯特公爵夫人的神情从初时的愕然转向期待:“您,就是那位击败丁尼生的‘无名氏’?”

  “我并不认为那是击败。”亚瑟苦笑着。

  他现在简直恨不能跨越太平洋去掐死埃尔德,要不是埃尔德,他也不会落入这个话题陷阱,就算落入话题陷阱,当年如果没有埃尔德撺掇他给剑桥诗歌比赛投稿,他也不会整出什么狗屁《再别康桥》。

  亚瑟绞尽脑汁的思考着该怎么圆谎:“丁尼生后来写出了《悼念集》《尤利西斯》,而我呢,我写了几篇关于伦敦治安状况的报告。从字数上看,我可能赢了,但从文学上说,我大概输了一个世纪。”

  “您太谦虚了。”公爵夫人此刻已经完全陷入捡到宝贝的欣喜中:“今晚,既然我们有幸得见那位击败丁尼生的诗人,不如请您现场吟诵一首代表作,如何?”

  “是啊是啊!”小卡洛琳也带着她一贯的热情催促:“请您念一首您自己最喜欢的!我要背下来带回柏林,朗诵给外公和外叔公听。”

  亚瑟原本想婉拒,但余光一瞥,却见阿加雷斯正支着下巴,一脸幸灾乐祸地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冲他做口型:“实在不行,就念你那首‘鹅鹅鹅’,正合晚餐场合。”

  亚瑟被这么一激,顿时有些热血上头。

  他固然算不上什么诗人,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存货,尤其是在参加了《英国佬》俱乐部那么多次内部讨论后,他这里正巧有一首经过丁尼生点评,勉强能拿得出手的。

  亚瑟端着酒杯缓缓站起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在苏格兰场审讯室里常有的气势。

  “他来无声,也走无痕,

  留下一地风评和满室灰尘。

  他不说谎,也从不真,

  喜欢在笑声中说,只是路人。

  他最怕日光照见脸庞,

  却爱借烛影摇晃登场。

  若有人问他来历何方,

  他便叹:我教过所罗门王。

  他不为酒醉,只为话浓,

  不需位置,却总占中宫。

  今宵若见他随风潜入,

  请让他知晓:良辰正好,不烦他扰。”

  亚瑟吟诵完毕,举杯轻啜一口,神情温文尔雅,心里想的却是:“总算对付过去了。”

  餐桌先是片刻寂静,接着,维多利亚最先鼓掌,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妈妈,你觉得亚瑟爵士说的是谁啊?《仲夏夜之梦》里的皮克?”

  “我教过所罗门王……敢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个狂悖之徒,那……”肯特公爵夫人轻笑出声:“您这首诗莫非写的是《圣经》里的哪位圣灵吗?”

  冯·布洛家的卡洛琳则欢快地举手抢答道:“我觉得更像是《浮士德》里那只猫头鹰精灵!”

  阿德莱德不满意的纠正妹妹:“不!卡洛琳,那不是猫头鹰精灵,猫头鹰是死神的意象。”

  加布里埃莱沉思了片刻,旋即微微点头赞同妹妹的看法:“我也觉得是《浮士德》,但写的应该不是死神,因为亚瑟爵士提到了‘他不说谎,也从不真’,说明这是一个骗子,而且爵士又说‘他便叹:我教过所罗门王’,那么这又象征着导师的角色。不论怎么想,亚瑟爵士写的应该都是《浮士德》里诱惑人心的魔鬼梅菲斯特。”

  阿加雷斯听到这话,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贴在加布里埃莱的脸颊上:“小姑娘,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

  亚瑟也没料到居然有人能猜中他写的是什么,他笑着点头道:“不愧是洪堡先生的外孙女,不错,这首诗确实是写来纪念歌德先生的,如果说的更具体一点,那就是写的《浮士德》里的魔鬼梅菲斯特。”

  阿加雷斯闻言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虚影在烛光边晃成一团红影。

  他猛地贴近亚瑟,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梅菲斯特?你居然拿我去比那种三流舞台剧里的谐星?我教过所罗门王!我助他一统耶路撒冷王国!我……”

  “我听见你说话了。”眼睛闪着红光的亚瑟优雅地抿了口杯中的波尔多,眼睛都没往他那边撇一下:“但今晚不是聊老黄历的时候,再说了,耶路撒冷王国如何能比得上一个即将成型的大英帝国呢?阿加雷斯,做魔鬼,心胸必须得像我一样开阔。”

  肯特公爵夫人对此浑然不觉,反倒被亚瑟的这一番从容风度打动得更彻底了。

  她举起酒杯,笑意满面:“亚瑟爵士,我原本只是希望维多利亚能学会两首像样的诗,如今看来,邀请您长驻肯辛顿,简直是迄今为止我所做出过的最正确决定了。”

  亚瑟放下杯子,微微一笑:“殿下言重了。”

  “真是谦逊。”公爵夫人轻轻点头:“明天早上十点,维多利亚在玫瑰厅等您。”

  维多利亚闻言,也紧跟着点头道:“我会准备好我的诗本,爵士。”

  加布里埃莱也想要多聊两句,但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插嘴,她正犹豫着,忽然门口却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大管家康罗伊穿着一身深色礼服,神情带着惯常的微笑。

  他向公爵夫人行了礼,在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公爵夫人点头后,他又走近几步,向亚瑟稍一颔首:“爵士,不好意思打扰您这场文学沙龙,不过有件事我得向您确认一下,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荣幸之至。”

  亚瑟站起身向女士们脱帽致歉,旋即便跟着康罗伊出了门,走向吸烟室。

  还未等亚瑟站定,康罗伊便打开雪茄盒递到了亚瑟的眼前:“您恐怕猜到了吧?”

  亚瑟打着了火,语气不疾不徐:“我猜,是关于莉莉小姐的事?”

  康罗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我听说阿尔罕布拉剧院的新剧本,您已经全部定好了,而且已经开始排练了?您之前……”

  亚瑟吐了个烟圈,他假装诧异的问道:“之前什么?”

  康罗伊闻言有些生气,他还以为亚瑟把正事忘了:“您不记得了?就是莉莉的女二号啊……”

  “女二号?女一号啊!”

  “女……女一号!”康罗伊喜出望外,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这……我还以为有个女二号就不错了,怎么……”

  康罗伊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失言了,他笑着握住了亚瑟的手,连忙改口道:“亚瑟爵士,您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下意识的就想要端起酒杯庆祝一下,可他的手划拉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不在酒桌前。

  他既尴尬又高兴的向亚瑟致歉道:“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之前一直没有怀疑您,况且您还帮了肯辛顿宫这么大一个忙,答应出任家庭教师,我真是……”

  亚瑟摆了摆手,笑着回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直觉得与您投缘,再说了,能够成为王储的家庭教师,这可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亚瑟这么说,但是康罗伊却不能真的相信,他总觉得欠了亚瑟一个大人情:“您……唉呀,请您放心,家庭教师的薪资虽说是八百镑的标准,但对于您这样身兼数职的,我们也会考虑到您的课时,适当提高薪资水平的。我保证,绝不让您这个伦敦大学的教务长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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